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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頁 席絹 當宋二子從疼痛中醒過來時,就看到飢餓的村民正在烹煮那些被殺死的屍體,一個一個躬身彎背猥瑣得像豺狼,沒有一個有人樣!他管不了這些,只慌忙找著自己的母親與妹妹七丫! 當他找到七丫時,恰是七丫被母親交給一個正流著口水的婦人的時候,那個婦人早已迫不及待地拉著七丫的一隻手臂咬了起來,而母親也忍不住拉了七丫的另一隻手,伸舌頭舔了下。 「她爹說她身上這是饅頭味,白面饅頭味兒……你吃吃,是不是這個味兒?」 宋二子大吼一聲衝上前推開母親,一把將七丫給拉到身後,然後瘋狂地瞪著這兩名婦人,雙目怒瞠,鼻息灼熱,整個腦袋轟轟巨響讓他什麼也無法想—— 「哇!」 當他聽到一聲淒厲的慘號時,才看到自己竟然抱著一塊人頭大的石頭將那婦人給砸了! 他知道他砸了人,這是他第一次行兇,但他完全沒有害怕或其它別的情緒。 當那個婦人無力地昏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時,他走上前,繼續砸,一下一下又一下,麻木地砸著,直到把那個婦人的頭砸成爛泥,他才在母親的尖叫聲中收手,並以自己也想像不到的冷靜將七丫抱了起來,誰也不理,就一直走著,朝村口的方向走,不時低聲在七丫耳邊道: 「七丫,別怕,二哥帶你離開這裡。只要離開這個地獄,你就能活,能好好地活,二哥跟你保證。」 他帶她離開了那個村子,帶她混進了一批流民裡一同逃難。至於那個被稱之為家鄉的地方,終其一生,宋二子都沒想過要回去。 宋二子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帶著一個五歲的小丫頭逃難,就算沒有遇見惡人,想生存下來,也是極之艱辛的。更別說,活在亂世,怎麼可能不會遇到歹人?雖然他還算機智地將七丫全身抹上了髒兮兮的泥土,讓她跟別的小孩一樣臭不可聞,可那仍然阻擋不了別人對吃人肉的渴望。 他為了保護七丫不被抓去吃,打了無數次架,全身常常都是傷。但就算他拚了命想護持七丫長大,無奈人小力薄的他終究失去了七丫。他們這群流民在一次匪襲裡被衝散了,而他緊緊抱在懷裡的七丫,被別有用心的人趁機奪走,他大吼大叫、他拚命地追,卻是怎麼也追不上,眼睜睜看著哇哇大哭的七丫消失在人群裡…… 宋二子以為,那就是七丫的結局了。 七丫成了他心中的傷、他無能的證明。 後來,宋二子隨波逐流地變換各種身份,在不同的團體裡,就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他很能適應,扮什麼像什麼——流民、盜匪、起義軍、復國軍以及最後的新朝軍。 他從一個給將軍洗馬的小兵一路往上升,因為有著不問是非的絕對忠誠,所以被重用。他口風嚴又忠心,性格陰沉又能狠得下心,將軍認為他非常適合處理所有與陰私詭事有關的事務,所以除了明面上的校尉官職之外,他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見不得光的暗影身份,是刺殺、暗算等等陰謀詭計的執行者。 他什麼角色都能扮演好,身兼二職完全不是問題。至於可能隨時被當成棋子丟棄或是丟失性命,打算孑然一生的他並不在乎。 他想,就算他不吃人肉,但他畢竟是那個村子出來的人,天性中就帶有自私以及獸性,人性很少,所以正常人會有的渴望也很少。 沒想過子孫滿堂,沒想過光宗耀祖,沒想過榮華富貴,一直以來,他就只是讓自己活著而已,並不在意活得有多好或多壞。 他其實沒辦法吃肉,但他從來不挑食,桌上的食物從來不剩下。與人同桌共食時,不得已讓肉類入口,都是沒有咀嚼過,直接用吞的。有時他回房會吐出來,但有時不會吐。 周軍師曾經對他說過:「二子,你是個狠人,也足夠陰,但怎麼就偏偏缺少野心呢?我都不知道世間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宋二子當時沒有回話,不過他心底在想:這個無趣的世間,大概沒有什麼是我想要的了。 失去了唯一想要守護的家人之後,他對這個世間失望透頂,再也沒有期待。 可是,某一天,他意外發現他的七丫竟然沒死!她還活著! 她竟然還活得好好的! 而且還成了秦勉的媳婦! 轟地一聲,他眼中原本只有黑白與血色三種顏色的世界化為碎片,一切都變得不同。 天是藍的、水是綠的、花是香的、人是鮮活的,放眼望去,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福囡啊……我撿到她時,她看起來就四歲多吧,小小一個,又瘦又髒,真是可憐啊……」 不,那時她至少五歲了。宋二子在心底默默說著。 難得有人願意聽錢婆子講古,她開心著呢!即使跟宋二子不太熟,但只是說說以前那些不重要的事,沒什麼的,就當閒聊嘛! 「那孩子也不知道餓了幾天了,虛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死掉。可沒有人想到,她手裡竟然一直死死抓著一顆石子,要誰敢打她主意,她馬上就把石子往那人的眼睛砸去,可凶著呢!她那顆石子一直都握著,可緊了,連睡覺時也掰不下來。唉……如果我家囡囡也能這樣堅強有韌性的話,定然不會病死在路上的。在那樣的世道,想活,就不會輕易死去。」 不,我家七丫出生時就跟別人不一樣,她很可愛,特別的白,特別的香,沒有別的孩子比得上……不,現在有了,她生的小饅頭就跟她一樣可愛、一樣的白、一樣的香,完全就是七丫小時候的樣子。宋二子拒絕承認其實小饅頭長得更像他爹的事實。又白又香又可愛的小饅頭,當然是像他家的七丫—— 「……後來啊,我家人都死了,連囡囡也死了。要不是那時有福囡在,我一定也是跟著囡囡去了。我一個老婆子,沒衣沒食又生著病的,能熬到永梅縣去投親,都是托了福囡的福呢……這孩子,著實是個有福氣的啊……」錢婆子從袖子裡掏出手絹抹眼淚,又哭又笑的,真是不好意思。 可不是嗎!七丫是個有福氣的,也是有本事的。要不是宋二子天生能忍,恐怕也忍不住要拿袖子抹眼睛了。 「現在可好啦!牛哥兒是個好的,對福囡那麼好,真真難得啊!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幾年,見過感情好的夫妻,但就沒見過這麼好的。牛哥兒這麼好,不枉福囡給他守了這麼多年,也算是值了。」錢婆子對現在的生活簡直滿意得不能再滿意。如果她的家人也能活到新朝建立,親眼見到天下太平,該有多好啊…… 秦家小子敢不對七丫好,我有一百種手段可以讓他生不如死,再用另一百種方法弄死他!宋二子陰狠地在心底冷笑。那個曾經救過他的命、被他尊為頭兒的男人,如今因為成了七丫的漢子、小饅頭的爹,其地位直接從高山頂端的松柏跌為山溝底下的爛泥,萬般看不上眼了。 「哎,二子,不好意思,都是老婆子一人在嘮叨,你一定聽煩了吧?人老了就是這樣,話總說個不停,實在很不好……」 宋二子連忙道:「不,您可以多說一些,我愛聽。這些很好。」與七丫有關的所有事,都是他永遠聽不膩的話題。 「怎麼會有人愛聽這個,你別哄老婆子。」 「不,我真的愛聽,沒哄的。」宋二子生怕錢婆子不說了,引導道:「對了,錢婆婆,上回您說過,本來沒想要讓阿福冒充秦家訂婚的媳婦的,後來是因為有一群人跑來侵佔秦家的土地,還差點把秦大叔打死,情急之下,她就以秦勉媳婦的身份人了秦家的戶籍,收攏了大部分的土地,沒讓人全佔走,對吧?」 「是啊是啊!那時福囡才十歲啊!你能想到一個十歲小女孩竟然會這樣聰明嗎?那時官府沒用處,但地方耆老啊、裡正啊還是能說得上話的。當然,不能只想著依靠別人的幫助,人得自助,福囡是這樣說的。所以福囡去找了好幾戶一同逃難過來的流民,都是比較老實可靠的人,把地租給他們種,並說好了五年內不收田租,唯一的要求就是一旦那些佔了秦家土地的人打過來,他們得幫忙打回去。」歎了口氣:「那時多險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這事兒一個處理不到位,我們三人的命就得交代在那兒了,死得無聲無息也無人問……那該死的世道,就是這樣。幸好有福囡,幸好!」說著,又想流淚了。 我家七丫竟吃了那麼多的苦,雖然終究苦盡甘來了,但是,還是好難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