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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季可薔    


  不一會兒,崔媽媽便沉沉入睡了,姊弟倆凝望母親蒼白疲憊的睡顏,憂心忡忡。

  經過詳細檢查後,醫生確認是子宮頸癌復發,而且已經是末期了,必須立刻進行相關的化學及放射性治療。

  「我們請家屬要有心理準備,通常這病復發之後,要治療的機率就不高了,何況還是末期。」

  意思是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接受一次又一次痛苦至極的治療,一點一點地流失生命,最終撒手人寰嗎?

  不!她不能接受!

  「一定會好的了,我媽她好過一次,就會好第二次,對吧?醫生。」

  「我們會盡量積極治療。」

  「一定會好的,一定會!」崔夢芬喃喃低語,說服他人,更說服自己。

  她必須樂觀,必須相信母親有治療的可能,母親已躺在病床上,弟弟又惶惶不安。

  她必須堅強。

  首先,她要求院方為母親換病房,她媽媽不能跟失去意識的插管病人同房間,這恐怕會令媽媽失去求生意志。

  但院方說。醫院病床都差不多滿了,很難再挪出適合的病房。

  「拜託你們,一定要幫忙好嗎?」

  「我們盡量。」

  院方總是如此的官樣答覆,崔夢芬不禁感到挫折。

  夏柏看出妻子的煩惱,主動聯繫認識的朋友,在人際網絡中不遺餘力地搜尋,終於,他找到了醫院高層、打通脈絡,要到一間單人頭等病房。

  接著,他又為岳母請了一個專屬看護,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照顧,分擔姊弟倆肩頭的負荷。

  「結果還是靠你的幫忙,真的很謝謝你。」將母親送進新病房後,崔夢芬輕聲向丈夫致謝,深深地彎腰鞠躬。

  為何要這樣道謝呢?夫妻之間何必行此大禮?

  夏柏不喜歡妻子對自己道謝的方式,就好像他們……只是普通朋友似的。

  「你就這樣不甘心讓我幫忙嗎?」他瞪著她,喉嚨發乾。「英傑的事也是,媽的事也是,」

  她別過眸,黯然不語。

  非堅持跟他劃清界限不可嗎?夏柏暗自掐握掌心,平復心海洶湧的浪潮。

  「其實還有件事……要請你幫忙。」她驀地揚起沙啞的嗓音。

  他聞言,怔了怔,不想承認,但胸口確實冒滾喜悅的泡泡。「什麼事?你說。」上刀山、下油鍋,只要能幫她,他都樂意全力以赴。

  崔夢芬遲疑地瞥他一眼,跟著,羽睫又翩然伏落。「你也知道,我媽現在身體狀況不好,她可能……常常會說些有的沒的,希望你能包容。」

  「什麼意思?」他不懂。

  「我的意思是,」她咬咬唇,似是難以吐落適切的言語。「她……呃,或許會覺得自己來日不多,托付你照顧我、給我幸福之類的,那你就……聽聽就好。」

  聽聽就好?夏柏心一沈,泡泡幻滅。

  「拜託你千萬別讓我媽看出來我們的婚姻情況,她一直以為……我們過得很幸福,我不想讓她擔心,所以拜託你,至少在我媽面前,假裝我們很恩愛。」

  這就是她要他幫的忙?要他對岳母說謊,在她的家人面前說謊。

  夏柏的心涼透,胸中飄著雪。他願意給她全世界,但她卻只想要一個虛幻而美麗的謊言。

  她已然不信他給得起真實了嗎?

  「你不能答應我嗎?」她誤解了他的沉默,以為他會拒絕自己的要求,神態大為慌張。

  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麼想他的?他在她心中的形象那般不堪嗎?

  「夏柏,你怎麼不說話?你不肯答應嗎?」她追問。

  他深深地凝望她憂心忡忡的容顏,瞳神一點一點黯減……

  「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

  「夏柏啊,你很喜歡我們家夢芬吧?」

  與崔夢芬交往兩年後,某天,夏柏至崔家拜訪,崔媽媽曾如是問他。

  那並不是他初次登門拜訪,卻是他最緊張的一次,因為那天只有他跟崔媽媽兩個人相對而坐,她招待他喝茶以及自己做的小點心,娓娓地將關於他的大小瑣事問了個遍。

  雖然,他埋在內心深處的傷口並未揭露給她看,但他總覺得那雙歷經風霜的銳眼,早就把自己裡裡外外都看透了。

  「是不是很喜歡夢芬呢?」崔媽媽堅持問明白他的心意。

  他很窘,不管是在長輩、平輩或任何人面前,從不曾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她殷殷地探詢令他無所適從。

  「這問題有這麼難回答嗎?」崔媽媽調侃。「就老實說啊!」

  問題是,說這類的實話對他而言,確實很難。

  「所以你不喜歡我們夢芬嘍?」崔媽媽逗他。

  他卻聽不出老人家是可以戲弄,連忙搖頭,急的赧紅了臉。

  「那是喜歡?」

  他點頭。

  「有多喜歡?」

  這能怎麼回答啊?夏柏怔望面前的女性長輩,她眸光璨亮,帶著幾分狡黠。

  這眼神……有點像他媽,他記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有次故意伸腿絆倒他,那時,她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笑看泫然欲泣的他。

  他驀地用力抓緊褲管。

  崔媽媽擦覺到他的動作,噗哧一笑。「怎麼?我的問題讓你很緊張?」

  他搖頭。是她的眼神,讓他想起了難以忘懷卻又恨不得徹底遺忘的往事。

  「聽說你跟夢芬第一次見面是在一間日本料理店,兩個人還一起喝酒,夢芬還喝得酩酊大醉?」崔媽媽又問。

  「是。」

  「那時候就喜歡上她了嗎?」

  是那時候嗎?夏柏惘然回憶。

  「不對,應該不可能是那時候吧?夢芬說那天她醉到大吐,當時你一定對他印象很糟吧?一個女孩那麼沒教養……」

  「不,怎麼會呢?」他否認崔媽媽的推測。「我覺得她很可愛。」

  「可愛?可愛!?」崔媽媽又驚訝又好笑。「她不是還不小心吐到你身上嗎?哪裡可愛了?」

  「她吐完了對我道歉的樣子很可愛,拿手帕慌亂地幫我擦拭的動作很可愛,還有她稱讚我……」他驀地頓住。

  「稱讚你什麼?」崔媽媽好奇地追問。

  「她說我……很有君子風度。」夏柏的臉更熱了。

  「後來呢?」

  後來?夏柏淡笑,他沒發現自己回憶的時候眼神滿蘊寵愛。「她跟我講了很多笑話,很多她生活上的趣事,我覺得她是個很有幽默感、很懂得自嘲的女人,她好像不太介意別人怎麼看她,很自然大方,一點都不矯揉造作。」

  「大概是她喝醉了顧不得形象吧?」崔媽媽絲毫不給自己女兒面子。

  「或許吧!」夏柏微笑加深。

  「所以你對我們夢芬,算是一見鍾情?」

  「嗯,後來我越認識她,就發現她更多優點,越來越……喜歡。」他不覺放低了音量,「喜歡」這兩個字還是難以輕易言說啊!

  第7章(2)

  「你記得我們家這條巷子有幾盞路燈嗎?」崔媽媽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更奇怪的,他居然答得出來。「到巷口總共有四盞。」

  「開了幾家便利商店呢?」

  「三家。」

  「巷口有幾個賣鹹酥雞的攤子?知道吧?」

  「是,有一對老闆夫妻一起賣的。」

  「還有個鄰居院子裡種了桂花樹。」

  「開花的時候味道很香。」

  「你真的對我們夢芬很用心。」崔媽媽看著他,溫柔地笑。「因為常常接送她,所以記得了路上的一切,夢芬常說你約會的時候讓她等,但你也常常在我們家樓下等她吧?等她準備好下樓,或者等她平安到家……不然你不會注意到那麼多細節,對吧?」

  他沒說話,端起茶啜飲,藉著喝茶的動作掩飾自己被看透的狼狽心慌。

  「夢芬跟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當時,崔媽媽悠悠地下了這個結論,但,真的能放心嗎?

  夏柏歎息,從往事中回神,他坐在病床畔,視線凝定在病床上安睡的岳母。

  她可曉得,她的女兒其實已經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嗯……」微弱的呻吟聲自崔媽媽唇間逸落,接著,她似乎極為吃力地掀開眼皮。

  「媽,你醒啦?」夏柏傾身向前。「口渴嗎?要不要喝點水?」

  她點頭。

  他為他斟了一杯溫水,扶她坐起,她接過玻璃杯,慢慢啜飲。

  「怎麼你一個人在這兒?」喝了幾口水潤過喉,崔媽媽沙啞地問。

  「英傑繫上辦活動,抽不開身,夢芬剛開完會,馬上就過來。」夏柏解釋。

  「叫她不用來了吧!都幫我請了看護,她就不必這麼緊張了。這陣子她白天上班,晚上又來照顧我,蠟燭兩頭燒,我擔心她太累,身子撐不住。」崔媽媽憂慮地鎖眉。

  「我也是這麼說。」夏柏有同感。

  好幾次,他看妻子心力交瘁,勸她放鬆點,或者乾脆遲掉工作,她卻堅持有始有終,至少把手上負責的案子告一段落,才能思考去留問題。

  真倔。

  最近,他常常覺得倔得像另一個人,尤其面對他時,好似總在賭氣。

  「她不聽你的話吧?」崔媽媽彷彿看穿他的思緒,淡淡揚唇。「那孩子脾氣拗起來,很難搞的。」

  是啊,最近他可是深有體會。夏柏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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