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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唐絹    


  那小耳房的燈還是亮著。

  或許還在照料孩子吧?他想。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認定孩子就是麻煩,那女人偏不信,這麼冷的天還不快去窩在床上,卻這般糟蹋自己。

  他熄了燈,上床就寢,閉了一會兒眼,聽到三更的更鼓敲起了,他張開眼,再往那扇窗看去。

  那窗紙上還是暈黃的,表示那耳房的燈還亮著。

  那女人到底在做什麼?這麼晚,還不睡。

  她那麼嬌小,扛著七個弟妹的生計,白天又要伺候他,應該要好好顧著自己的身子,不該熬夜啊……

  寶康怔了一下。

  等等,他在為她擔心嗎?

  不該,他隨即轉了念頭,想到她是他的侍女,她應該要以他為重心,他為她的工作能力感到質疑、擔憂,也是應該的。

  最後,寶康忍不住,披衣而起,悄悄地來到那間小耳室。

  那小耳室為了排出燒炭的廢氣,窗總是半開的,寶康便朝裡面覷著。

  他看到招娣還坐在桌前,拿著針線,與那件小衣奮戰。

  照她剛剛的說法,那件小衣應該是要給他的。

  可她為何要替他縫小衣?

  「姐,你怎麼還沒睡啊?」這時,招娣的大弟任子醒了,下了炕,倒水喝。

  「啊,任子,你醒了正好,來,穿一下這件衣服。」

  第4章(2)

  任子乖乖地換了衣服,這小衣穿在他身上剛剛好,招娣很滿意。

  「姐,這要給誰的?」

  「給一個不愛穿衣服的小孩。」招娣嘻嘻笑,幫大弟脫下衣服後,很珍惜地摺疊好,再放到一旁攤平的包袱巾上。「天氣很冷,他不可以沒穿衣服,我怕他惹風邪。」

  接著,招娣又準備了一包獸糖,袋花琉璃、兩組沙包、幾條紅棉繩,放進包袱裡。

  「還有什麼沒帶呢……啊!對了,任子。」招娣向她大弟伸出手。「你那顆牡丹花琉璃給我。」

  任子哀叫。「不要,我很喜歡那顆。」

  「那你要跟我比紙牌嗎?」招娣擺出鴨霸的模樣。「贏了就給我。」

  任子一邊不情願地掏出地掏出他最喜愛的琉璃珠,那裡頭鑲了一株艷紅的碩大牡丹,還一邊碎碎念。「好啦!我給,不用比,反正我也比不過姐。」

  招娣好心情地摸摸他的頭,接過珠子後,用紅棉繩將那琉璃珠串綁成一條項鏈,然後寶貝似的放進包袱裡。

  「姐,你到底在做什麼?我不懂。」任子搔搔頭。「你明天踏青啊?」

  「噓!」招娣俏皮地朝她弟弟眨眨眼。「我要讓一個人快樂,他對我很好,所以我要努力讓他真的感到快樂。」

  任子喔了一聲,還是不懂,也不想理解,反正他姐姐有時就是會做些奇怪的事。

  招娣也明白晚了,將包袱打理好,便吹熄燈火,抱著任子上床睡覺。

  四周的漆黑籠罩住房外的寶康。

  可他的心裡,還留有那塊溫暖的暈黃。

  他想起這女孩,第一次在曬衣場見到全身光裸的他時,有多麼震驚,她急著用那髒衣裹他,無論他怎麼反抗,她都不妥協,就怕他惹上風邪。

  今天那場鬧劇也是,她只顧著溫暖他,全然忘了自己。

  或許真的很怕他冷著,她說什麼都要熬夜替他準備一套孩子的衣裳。

  那急切的樣子,好像他是她心頭上的一塊肉。

  而他,卻是那個當她需要幫助的時候,冷冷地推開她的人。

  那是你家的事。

  他的身子一顫,由衷希望她忘掉那樣的自己。

  我要讓一個人快樂,他對我很好,所以我要努力讓他真的感到快樂。

  想到剛剛偷聽到的對話,他又笑了。

  或許,她忘了也說不定。

  這個傢伙不管是笑還是生氣,都像孩子一樣天真啊。

  噙著一抹真正打從心底滿足的笑,他慢步走回他的屋子。

  讓她帶著孩子,留在他身邊,可能的他今年所做的最好的決定。

  隔日一早,寶康便已著好端莊得體的藏青窄袖素袍,坐上馬車。

  可當主人是他,現在卻在等候著他的小女僕,思及此,他面色如土。

  「招娣,你快些,當家要出門了!」傳察急得朝宅裡大吼。

  「你別吼她,傳叔。」寶康斜著嘴角。「我就看她要摸到什麼時候。」

  昨晚,他是抱著滿足的笑意入睡的,還想,讓她留在身邊,是他今年所做的最好的決定。

  現在看來,這個結語打得太早了。

  只要一想到她總以她的弟妹為優先,他就很不高興。

  「當家,不如今天我陪您去吧!」傳察擔心地說:「畢竟是順大行的局。」

  「不用,我自己應付得來。」而且做事一向謹慎的他,也不放心讓知道秘密的招娣離開他的視線。

  這時,背著一隻包袱的招娣,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

  「抱歉!抱歉!有太多事情要交代了。」招娣不好意思地傻笑,說完想跨上馬車,可馬車太高大了,跑得急喘氣的她,一時沒力,還跳步上去。

  寶康一看,嘖了一聲,想把她拉上來,可一摸到她那纖細的手臂,又怕自己力大,會把這小手拉斷,他便不耐煩地伸出雙手,去攙她的腋窩,像抱孩子一樣的把小小的她給抱上了馬車。

  傳察愕然地看著他倆的互動。

  寶康注意到老總管的目光,尷尬地咳了一聲,說:「午飯不必準備,我那大哥一定早訂好了館子。」說完,他便關了門,吩咐車伕往中城駛去。

  車上,他嚴肅地對招娣說:「你遲到了。」

  接著又瞪她。「我該怎麼懲罰你?你說說看。」他一定要嚴厲地禁止她,不准再熬夜。

  招娣吐吐舌。「對不起嘛!我睡得有些晚了,又忙著交代我弟妹,我不在府裡的時候也一定要乖乖的。」

  「沒有借口。」寶康說:「從沒有主子等奴僕的道理。」

  「唉呀!這不重要。」招娣無所謂地回應,並解下背上的包袱。

  「什麼叫不重要?」他板起臉,懷疑這傢伙竟敢對他沒大沒小。

  「嘿!你看,寶寶,你的衣服完成了。」招娣攤開那件她熬夜趕製成的小衣。

  「這樣以後你再變小,就不愁沒衣服穿了。你喜歡這個青色嗎?」

  寶康連忙比了噤聲的手勢,看到車伕專心駕車,才鬆口氣。

  他怪罪地瞪她,怪她這般大刺刺的。

  招娣也知道自己錯了,雙手合十,抵著額頭,一直對著他膜拜。

  「好了,好了,我不是神明。」寶康沒好氣地阻止,然後一把搶過她手上的衣服,用手指撫著她那一針一線的細心,可他嘴巴上還是這麼說:「這是麻織的,這麼便宜的衣料要給我穿?」

  招娣氣嘟嘟的。「配你的嘴巴,剛剛好。」

  寶康看著她氣紅的小臉,笑了,突然好想伸出手,去捏一捏她那小桃子似的頰。

  「哼,算了,我今天犯了兩個錯。」招娣搶回了衣服,用心地摺好。「你剛剛那討人厭的話,我就不跟你計較,算是抵了一個錯。」

  寶康不以為然。「這麼擅作主張?」

  他想了想,其實他也不少真的想罰她。

  今早她會這麼遲才出門,一定是昨晚熬夜至三更的後果,他只是希望能遏止她,不要為了這些細枝未節的東西而搞壞身體。

  他聳聳肩,又對招娣說:「好,抵了一個貪睡的過錯,那剛剛大剌剌遲到的傢伙,用什麼來補償我?」他假假地笑著。

  「你低下頭來。」招娣卻不直接回答。

  「什麼?」他挑眉,不知道這傢伙又要做什麼。

  「快點啦!」她催著,臉頰因激動更紅了。

  寶康歪了嘴,看到她期盼的大眼,根本不忍拒絕他,便聽話地低下頭。在她面前,他覺得自己再也擺不起主人的架子了。

  招娣套了一個東西上去。

  等寶康坐正了身子後,拿起那用紅棉繩做成的項鏈一瞧,發現墜子是一顆鑲了牡丹的花琉璃。

  「喜歡嗎?它以後就是你的。」招娣開朗地解釋。「我弟都叫它牡丹王,因為它重量剛好,可以百發百中——喔!當然我也要看擲珠子的人技術好不好。不過我想,以後你同我打花琉璃,就不致輸得這麼難看。」

  「為什麼要做成項鏈?」他撫著這顆剔透的花琉璃,問招娣。

  「當然是讓你隨身攜帶啊。」她回答:「你知道嗎?身上帶個一兩件玩具,真的會讓心情變好,你不高興的時候,拿出來玩玩,陰雲就會呼地散去。」

  她誇張地做了陰雲散去的動作,又說:「還有,我隨時都可以同你打花琉璃,給你雪恥的機會。這樣你就會真的快樂地笑了,不會每天都笑得假假的。」

  寶康抬起眼,專注地看著她。

  「怎麼了?」

  「你說,你比較喜歡十歲的寶寶。」寶康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語氣幽幽地說:「所以,你真的很討厭現在的我嗎?」討厭將笑容當成一張面具,時時刻刻戴著的福爾寶康?

  招娣想了一下。「我喜歡你的笑,真的,你笑起來好漂亮、好好看。」

  「但我希望你是真的因為快樂才笑,否則我會有被騙的感覺。那感覺就像以為是一顆好甜的糖果,可是吃下去發現是恐怖的蓼糖,很糟、很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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