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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綠痕    


  因他的固執,前前後後,鬼後已派了無數之鬼前來說服軒轅衛,可惜的是,派來之鬼若是道行不濟,不是遭軒轅衛給收了去,就是遭他給一腳踢回鬼界。即使到了後來,鬼後親自出馬勸了再勸,然而固執十年如一日的軒轅衛,仍舊是說不死就是不肯死。

  一再遭到一名凡人的拒絕,面上無光的鬼後也終於卯起來了,而他,即是鬼後派了大批人馬找上軒轅衛,卻全都鎩羽而歸之後,衝著私交而找來的最後一道希望。

  追根究柢,其實一開始這不過是件小事,根本就不需鬧成這樣,再說得更明白點,這事,也不過就是一個老老垂矣卻不想死的男人,跟另一個面皮薄若白紙,既愛面子也丟不起眼的老女人,這兩者之間的一個小問題擺不平,卻偏都不服輸地牽連了一大堆人……眼前那一鍋擺放在他身旁正滾沸著的熱水,在遭人舀起時,煮沸的滾水,咕咕嚕嚕地裝盛進已事前溫暖過的壺中,就在水與葉在壺中重逢的那片刻,一抹淺淡得幾乎像是不曾存在的香氣,像陣清風般地,順著流螢游竄在這麼一個夏夜清新的夜晚裡,並款款地,帶來了一陣屬於茶片靈魂深處的幽香,窕窈地,用香氣迷惑住每一個人。

  若是可以,他也很想能為什麼而被迷惑。

  只可惜,身在佛界的他,未曾被允許擁有過這等的想望,而以他的身份來看,或許窮其一生也不可能被允許……

  腳步踩過地上水潼的輕微聲響.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專心在棋中的晴空,兩眼不曾自棋盤裡移動過半分,可他的左掌卻在衣袖的掩飾下暗中取來一子,趕在腳步聲被軒轅衛聽見前,疾快地將手中的黑子射向遠方。

  「你做了什麼?」聆聽著遠處軀體重重倒下的聲響,軒轅衛瞪視著他全然沒有移動過身子,目光也沒有須臾離開棋局裡的他。

  「保護您的周全,也是鬼後托給我的小事之一。」他仍是一派優閒如故,絲毫不像是方才出手就殺了一隻魔物的兇手。  「您沒發覺,近來出現在您身旁的妖怪與魔物,似乎多了些嗎?」軒轅衛完全不領情,  「不過是些小角色,老夫即可自行解決,不勞你大駕。」

  「既然您這麼說,那,這些個小角色後頭的大角色們,是不是也不需我幫忙?」

  晴空微揚起一眉,面上儘是狡黠的神色,彷彿就等著他在這話裡一腳踩進。

  他怔了怔,  「什麼大角色?」向來徘徊在他身邊的,不都是些不濟事或是沒修練的妖魔鬼怪而已,哪來的什麼大角色?

  晴空揚起左掌,在他懵懂的目光下輕輕彈指後,軒轅衛當下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一種看不見的寒氣四下瀰漫,忽遠忽近,數目者眾,讓軒轅衛根本就分不清那些帶著惡意或是殺意的東西,究竟是藏躲在哪個方向,又是什麼時候已來到了這裡。

  「現下,您能清楚的感覺到那些龐大的妖力是因為我解了刻意設在您身上為保您萬全的結界。」決定讓他親自明白,他的小命是多麼脆弱的晴空,一臉沒事樣地一手指向他的身後。  「目前正朝您身後趕來的魔物,道行最少也在三百年左右,而您,不過僅是區區一介凡人而已,習法修道不過五十來年,試問,單憑您,您要怎麼同他們鬥?」措手不及的現實突然被攤在日光下,再刺眼不過,而被挖掘出來的難堪,亦無所遁形。

  就當軒轅衛打算自個兒面對所有朝他而來的眾生時,晴空老實地說出他在失去保護後的下場。

  「倘若,在您沒有了鬼後所提供的蔽護之後,我想,只要我離開了您的身邊,不需半個時辰,您定當會被魔類或是妖怪給生吞活剝。」

  淅瀝瀝的雨聲,不停歇地在屋頂上跳躍著,聽來,很像是嘲諷,也很像是兩滴落在古箏上的輕妙樂音。可這些,在軒轅衛的耳裡聽來,卻覺得不僅僅是嘲諷而已,那裡頭,還包括了晴空下棋時專注的臉龐,一室的茶香,和那義無反顧的守護……

  當不遠處的一處小水塘,因只雨蛙點足躍過塘面留下了陣陣漣漪時,他覺得,好像也有種不知該如何解釋的堅持,也像那塘裡的水一般被踩碎了留下一道道的漣漪。

  趁著軒轅衛深陷棋局無法抽身,已經日日來此三年有餘,奉命耗也得同他耗上的晴空,自動自發地替他注意起烹茶的爐火,原本奄奄一熄的爐火,在他的照應下,奄奄搖曳的火苗,又開始在爐中裊裊漫舞。

  「大人,這局棋您是輸定了。」等了他老半天後,卻始終都等不到他下子,不想浪費時間的晴空,不禁先行開口杜絕他那老是在大勢已去時,卻還想要反敗為勝的心思。

  不得不認輸的軒轅衛,滿面不甘心的葉子之後,老臉朝他一揚。  「倘若我告訴你,今日我還是不想死呢?」晴空一臉無所謂,  「那麼我明白再來。」  「若我明日繼續在這人世賴著不走呢?」他以為五指不斷敲著桌面,末了,一掌拍在棋盤之上。

  「大人既已這麼說了,日後,我豈有不繼續奉陪的道理?」早就對他這輸不起的性子習以為常,晴空仍是不為所動。

  軒轅衛一手指向他的鼻尖,  「哪怕你韌性十足,硬是在這陪我陪上三年或者三十年,我仍是會告訴你,我不願走,你又該怎麼辦?

  「那麼我就在三十年後再來迎接您。」沒差,反正他有的是耐心。他愈說嗓門愈大,  「若我三十年後仍是不死呢?」

  「那我就再等三十年。」神態自若的晴空,邊說邊為他斟上一碗煮好的熱茶。這小子還當真想再同他耗上三十年?  「你難道沒別的正事可做?」怎麼也想不通的軒轅衛,好奇地盯著他那等、永遠都閒適泰然的模樣。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睛空淡聲輕應,順手將擱了很久的茶碗推至他面前,  「請用,茶都快涼了。」他手邊的正事加起來約莫數百條,可鬼後既然連他都請來借將了,那代表鬼後是真的很想請軒轅衛定居於鬼界之中,因此即使他再忙,他也還是得每日抽出點時間,好來陪陪這位鬼後欽定的未來鬼界紅臣。

  徐徐呷了口熱茶後,心火早就跑得無影無蹤的軒轅衛,一手撐著面頰,音調有些落寞地問。

  「你可知,我為何不願隨你共赴黃泉?」

  「因您對這人間尚有遺憾,或是仍有眷戀?」早就看過無數例子的晴空,想也不想的應道。

  「或許吧。」他輕捻著白鬚,兩眼直瞧著桌案上錯縱複雜的棋局,  「不過,這幾日,我一直在思索件事。」

  「何事?」他拉回目光,感歎地看向外頭的天際。  「來這人世一遭,我這一生,過得可有意義?」常人言,人生如棋,可手中棋局易解,來人世走一遭卻不是那麼簡單。

  因他的話,晴空那素來平靜無波的灰眸動了動,他微微抬首,看著老人不知是自省還是懊悔沒好好把握時光的模樣,半晌,他音調有些沙啞地道。

  「並不是每個人在走至生命盡頭時,都能夠得到那個答案的。」是誰說,一死之後,事事就可了之的?

  「我知道。」不然他幹嘛這般賴活著?

  「你有什麼放不下的嗎?」

  他有什麼放不下的?

  老實說細細回顧了自個兒的一生後,軒轅衛也不知,汲汲營營一輩子了,在拋下了官職與責任後,無事一身輕的他,究竟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可一直賴活在人間裡這麼多年後,他總認為只要再讓他待久一點,那他,定能找出他執意孤單地留在這世上的理由。

  他……還不想那麼快、也不想那麼寂寞的一人獨自走向黃泉的盡處……在他倆的無言中外頭的雨勢慢慢地停了,而充斥著茶香的茶棚中一股淺淺的藥香,則悄悄自晴空的身上逸出來。

  「那是什麼味道?」嗅著那等說不出口的懷念香味,軒轅衛不禁左右打量著晴空。

  「當歸。」他慢條斯理自懷中掏出一袋泛著藥香的紙袋,  「出門前,有人托我買的。」

  「當歸當歸……」軒轅衛沉吟了一會兒,一雙黃濁的眼眸中靜盛著瞭然,  「早當歸去是吧?」

  晴空並沒有在意他在嘴邊喃念些什麼,他望了望外頭早就已停的細雨,和那愈來愈暗的天色一如以往地先滅了爐火後,拿起外衣披在老人的身上。

  他揚起一手,  「天晚了,我送大人一程吧,請。」

  下過雨的小徑,有些泥濘,軒轅衛看著走在前頭的晴空,腳下的靴子時而泥足深陷,時而在柔軟的草地上踩過,領著後頭的他一路走過不沾塵泥片點。當前頭的晴空身上綠色的衫子染上數顆濺起的泥花時,軒轅衛這才明白了晴空那不開口的尊敬與溫柔,嗅著他身上隨風散發出的陣陣當歸香味,他有些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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