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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朵朵橘    


  這種反問句,讓陳思琪有些拉不下臉了。天曉得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發問的,她有多害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答案!

  「不想說可以不必說,我也不一定要知道。」

  「你是不一定要知道沒錯。」他點頭同意。

  「所以羅。不過是互相安慰取暖的對象而已,我還真的管太多了!」很沖的語氣,她氣呼呼的把香菇夾到他面前的碟子上,示意他也一樣管太多。

  他怔了怔,想不到原意只想逗逗她而已,實在很意外她怎麼會突然發大火。

  「不要說會讓自己後悔的話,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他明白,這一直是她怕受傷的慣性防衛姿態。

  「不然呢?」她皮笑肉不笑,「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一定要知道——」

  「不想說不必勉強!」

  葉峰閉了閉眼,揉揉額鬢,突然感到有些頭痛。

  「你明明就很想知道,拜託就直接一點。」他現在開始後悔,一開始幹嘛不直接說明。

  「啪」的一聲,她用力放下筷子。

  「天啊,葉峰!」她伸出食指用力的戳他的胸膛。「你這是哪裡來的自信?我一點都不想瞭解你,一點都不想。你懂了吧?」

  他抓住戳他的那隻手,瞪著她泛紅的眼眶,她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口是心非,還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否則不會難過得掉眼淚。他實在很瞭解她這種該死的倔強,她要是真的發起火來,不會是這副委屈兮兮的神情。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懂我的表現哪裡出現了錯誤,怎麼會讓你出現這些缺乏安全感的過度反應?」

  他把她拉進懷裡,用食指點住她欲開啟的小嘴。

  「任何一段感情都經不起不信任的摧殘,你要什麼,想知道什麼,大大方方的開口要求,開口詢問。就算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問不到自己期待的答案,痛上一回,總比任其在心中腐爛的好,懂嗎?你該好好學習跟自己這種矛盾的個性相處,別這樣問了又退縮,問了又怕知道答案,結果刺傷別人,又嚴重傷害自己。」果然是被他寵壞了,總有一天要找個機會打打她的小屁股。

  「對不起……」她揪住他的領口,哽咽開口:「我只是怎麼想都想不透,不知道我哪裡值得這麼好的你為我停留?」

  「所以,這就是困擾你的問題?造成你過度反應的原因?」

  他歎了一口氣,苦笑,「琪琪,我沒有你認為的那麼好,你當然值得讓我停留,沒有人比你更值得。」

  她伏在他的胸口,悶悶的說:「你怎麼能說得那麼篤定?」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思緒逐漸飄悠,再度揭開那段被他埋葬在深處的回憶。他彷彿又看到那四週一片死白的牆面,鼻端處又聞到那股濃濃嗆鼻的藥水戔味……

  維生儀器滴滴滴地響,在寂靜的空間裡異常響亮,一聲又一聲,敲痛家屬已然筋疲力盡的脆弱心房。

  「為什麼要告訴我?您大可一直隱瞞下去。」葉峰雙手撐著窗框,望著窗外一排綠意盎然的菩提樹,聲音有些沙啞,面容有長期累積下來的疲憊。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雙頰凹陷,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是一具生命已然走到末端、油盡燈枯的軀殼,老人灰敗的病容上寫著滿滿的無奈。

  「我不希望有一天,你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傷了你的親生父親,接下來的路,你會有些辛苦,他將會是能幫助你的人。」

  「您才是我的父親!他媽的,他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始亂終棄的傢伙!他不配當我老子!」葉峰緊緊地攥住窗框,語氣難掩激動。

  「你早就知道了?」老人中氣不是的聲音有一絲驚訝,「我還以為……」』

  葉峰轉過身來,糾結起濃眉,「爸,我又不是個笨蛋,我媽嫁給您時,我已經五歲了,憑著些許的記憶和偶爾聽到的一些相關言語,我拼也拼湊得出來,我只是假裝不知道、不記得,也根本不想去承認他的存在。我只是不明白,爸為什麼認為那狡猾的傢伙會幫我離開組織?就算我不去傷害他,難道他就不會來傷害我?」

  老人用無比慈愛的眼神看著葉峰,他扯開乾澀的唇,微微一笑。

  「孩子,他不會的,他的另一個兒子幾年前被他的死對頭給做掉了,記得嗎?」

  葉峰點點頭,對那個同父異母弟弟的死亡,他沒多大的感受。

  「阿峰,你現在是他唯一的兒子,更何況……」老人眼中漸漸蒙上一層灰白,「你媽雖然沒有告訴他,不過他其實知道你是他的兒子,他只是怕重蹈覆轍……」

  「所以不敢來認我,怕我被他的對手再次利用,拿來威脅他?」他嗤笑一聲,「所以只要我把他推上風口浪尖,讓他樹立更多的敵人,他就非得幫我離開這個圈子不可?並且讓他一輩子都不敢認我這個兒子?」

  這就是爸爸打的如意算盤,打算從此讓他遠離這個組織,離開這個讓爸爸用了下半輩子,一直想脫離卻脫離不了的陰暗世界。

  老人不語,用那雙越來越混濁不清的眼,沉默地看著葉峰。

  「爸,您為什麼那麼執意要我這麼做?」老人更顯灰敗的面容,讓葉峰的神色黯郁下來。

  老人微微一歎,聲音氣虛的有如蚊吶,「阿峰,人之所以能無所懼的過著賣命的生活,那是因為身畔沒有牽掛,對未來感到灰暗沒有希望,」他輕扯唇角,卻再也擠不出一個笑容,「自從你和你媽進入我的生命後,就像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照亮了一道光。是你們母子倆讓我想遠離那個晦暗的角落,我想讓你們過安穩的日子……我和你過世的媽,都希望你能昂首闊步地走在陽光底下。兒子,我希望你有決定讓陰影落在何方的能力,我要你能隨心所欲的為自己而活。」

  葉峰的喉頭彷彿被掐得緊縮,哽得他又痛又難以言語。

  良久、良久後,他才有辦法再次開口:「萬一……我不知道陽光的方向,我要如何讓陰影落在身後?」他的聲音低啞的幾不可辨。

  老人對他伸出顫巍巍的手,他立刻伸手握住,那攥緊的力道,用力得彷彿怕那雙蒼白如枯枝的手,隨時會消失無蹤。

  「那麼……總有一天……我的兒子會遇到……帶他離開為黑暗方向的人……」

  他不懂,他世界的支柱都已經要離他而去,他還需要什麼陽光?

  眼前都焚燬成一片斷壁殘垣了,他還需要什麼陽光?

  老人慘白的面容,沉靜而安詳,瘦弱無力的手已漸漸的不再抖動,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溫暖。

  葉峰的心隨著老人緩緩闔目而一點一滴往下沉,往下沉,終究溺斃。輕顫的肩膀,漸次變得劇顫,斗大滾燙的淚液,重重洧落在一白一麥色交握的手上。

  那淚微微地涼,滲透了皮膚,冷透了一顆心,澆熄了二十多年來的父子之緣。

  他的爸爸只是睡著了!他不斷的反覆告訴自己,在維生儀器乍然大響的病房中,不斷、不斷的反覆告訴自己……

  在三年後,那一個晚上他遇到了陳思琪。

  那天的她,就算頂著恐怖的妝,仍掩飾不住她身上的那些特質,她渾身好像都在說:不管如何,我就是要快樂的生存下去,為自己而活!

  那就是他最缺乏的理念。

  她震懾了他的靈魂,所以他停下腳步,所以他甘願被她誤認成牛郎,因為他很需要這種沒由來的快樂生存目的,那一刻,他很想認識她!

  當他送她回家,洗完身上的穢物後,其實已經打消認識她的衝動念頭,並為自己一時的衝動感到很悲哀,很可笑。

  也許是命運的無形牽制,注定他們要糾纏,在他正要走出房門前,她突然細聲地開了口,很小聲,但他聽到了,她說:「我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她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她說。她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那句輕輕的低哺,重重地衝進他的心口,撞得他措手不及。

  當下,他連靈魂都為之驚顫,他停下腳步,緩慢地轉頭,怔怔然地俯瞰她。

  然後才發現,她流淚了,那句輕喃只是她的夢話,她在夢中哭著說出這句話,是什麼樣的悲傷,抑或是開心的夢境,讓她說出這句話?

  又如果她是一個心底有傷的女人,為什麼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失神了,就在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當年父親辭世前對他說的一席勸告,他一直都沒有頓悟,他的心隨著父親的過世,早就遺失在他尋不著的角落。

  第8章(2)

  從小到大,他所做的一切,目的都是為了要在父親的臉上看到,父親為他驕傲的神情。父親對他的這一份關懷,和對母親的疼愛,那麼無私的恩情,是他-直以來努力回報的目標。

  父親過世後這三年來,他沒有一刻是為自己而活,完全都是為了父親的遺願忙碌奔波,他仍然是那個藏身在黑暗裡,任自己潮濕發霉的葉峰,原來他根本就從未走出連失雙親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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