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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黑潔明 所以他照顧著她,在老爺舊瘓復發時,陪著她睡覺,遮住她的耳,不讓她聽見那如獸般的低吟痛嚎,不讓她靠近那高高在上的樓房,不讓她有機會看見夫人隱忍的淚光。 他哄著她睡覺,教她穿衣梳發,教她習字唸書,在老爺復原時,牽著她小小的手,一起去和她爹娘用膳。 除了老爺偶發的舊瘓之外,日子算是安穩的,他甚至開始習慣那體溫過高的小丫頭在炎炎夏日,即便已汗流浹背,依然死都要爬來他床上,和他擠在一起睡覺。 十歲那年,高燒突然再次襲來。 好熱。 熱死了。 他的嘴好痛,頭好痛,身體好痛,全身上下,都像是快要迸裂開來一般。 黑暗之中,他痛得看不清事物,小小的身軀只能蜷縮成一團,只覺得自己像是火燒一般。 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一開始,他只是有些發燒,他從來沒有生病過,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但他知道什麼是生病,他聽過也見過府裡的傭人染到風寒,著涼發燒,但不知道原來會這麼痛苦。 他原以為,睡一覺就沒事了,夫人讓大夫替他抓了藥,還親自熬了藥給他,看著他喝下,送他上床,他原本已經感覺好多了,夫人的手好溫柔、好冰涼,像吸走了高熱的苦痛。 但到了夜半,情況急轉直下,他搖搖晃晃下了床,卻連站都站不住。 他感覺到嘴內的牙在蠢動,感覺到黑暗中的景物,都變得過分清晰。 當他看向牆邊穿衣的銅鏡,只看見他的眼在黑夜中發光,還變了色。 鏡裡的那雙眼,不再黑如子夜,只泛著詭異兇惡的金光。 他被嚇了一跳,驚慌退後,一陣劇痛卻驀然從骨頭傳來,他痛苦的倒在地上,痙攣、抽搐著。 恍惚中,他聞到好多好多的味道,各式各樣的味道衝入鼻頭,讓他欲嘔。 各種不同的聲音,沖耳入頭,他本來耳力就好,但他不曾聽過那麼細微、那麼吵嚷的聲音。 遠處酒樓裡鬥酒的喧嘩,窗外的蟲鳴,風吹草動的聲音,說話聲、腳步聲、潮浪聲,甚至是呼吸—— 好吵、好吵。 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好清楚、好大聲,他閉上眼,摀住了耳,卻遮不住聲音,屏住了呼吸,卻還是聞到那些味道。 好臭、好腥——好噁心—— 阿靜。 熟悉的叫喚響起,就在床頭。 阿靜。 他不想理她,他沒空理那個愛黏人的小麻煩,他沒空安慰她、照顧她、伺候她的需要,他只覺得全身如火在焚,疼痛滿佈身體的每一寸,他想要對她咆哮,叫她滾遠一點,別理他、別來吵他! 他希望所有的聲音,都別再吵了—— 驀地,一雙小小的手,覆上了他遮耳的手。 阿靜,你怎麼了?很吵嗎?是不是很吵?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稚嫩的語音,穿透了吵雜的一切,清楚的入了耳。 他聽見,她的聲音,聽見了從她掌心中,傳來血液的流動聲,和節奏規律的心跳,摒棄了其他紛陳的雜響。 「你還好嗎?我去找爹、找娘來看你。」 這一句,讓他猛地睜開眼,伸手緊抓住那轉身想離開的小女娃。 「別說、別說……」他驚慌的啞聲,要求道:「別和其他人說……」 他弄痛她了,她的手好痛,可他看起來好害怕,她不喜歡他這樣,也不喜歡他會痛痛。 「可你不舒服,你在痛痛。」她遲疑著。 「一下……等一下就會好了……」他喘著氣,忍痛擠出字句。 見他如此堅持,小小的銀光眨巴著大眼,半晌後,她點著腦袋,用力承諾:「好,我不說,我不會說的。」 「也不准……」他滿臉是汗,怒瞪著她,顫聲說:「和老爺夫人說……」 「好,我不和爹娘說。」她點頭同意,認真的道:「阿靜不讓我說,我就不說。」 「你發誓。」他瞳眸收縮,逼著她起誓。 她舉起小小的手,有模有樣,指天畫地的道:「我發誓,絕不說,絕對不和第二個人說。」 她還那麼小,說的話,怎能信?起的誓,又如何能聽? 可他別無其他辦法,疼痛和雜響,再次襲來,紛擾著、喧嘩著,那些惡臭再次入鼻,讓他噁心的想吐、想怒吼咆哮。 他重新遮住了耳,淚水幾乎要迸出眼眶,可下一瞬,她重新將小小的手覆在他遮耳的手上。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低沉的血液流動聲,隆隆作響,輕緩刷過,規律的心跳,怦怦包圍著他。 再一次的,其他聲音退到遠方,它們還在,但變小聲了。 他鬆懈的喘了口氣,原以為惡臭又會入鼻,可嗅聞到的,卻是她身上熟悉的乳臭香。那些臭味還在,但卻被她的味道遮住了,變得能夠忍受。 驚訝又遲疑的,他睜開了眼,卻看見她不知何時,已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烏黑的大眼,張得好大好大直盯著他。 「這樣好一點了嗎?」她張開小嘴,追問:「有好一點嗎?」 他怔怔的望著她,無法回答,只有心緊揪著。 「阿靜平常幫我這樣捂著,我就不怕了喔。」她天真的說。 他呆瞪著眼前的小女娃,只見她認真的看著他,叨叨絮絮的道:「你不要害怕,銀光會一直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幫你捂著,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怕……」 心頭,縮緊、再縮緊,緊到發疼。 他覺得她很吵,覺得她好吵。 曾經,是這樣想的。 她剛出生時,總是一直哭,日也哭、夜也哭,餓了也哭,拉了也哭,不開心也哭,偷尿床也要哭。 他真的覺得她吵死了,他一直忍著,一直忍著,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 眼前的小女娃,嘀嘀咕咕的,不斷的說著話。 別害怕,不要害怕…… 阿靜、阿靜、阿靜……別害怕…… 過分清晰的視線在不覺中,因微熱的濕變得模糊起來,她認真的小臉,卻深深刻印入了心。 他再也不覺得她吵了,她叨絮的聲音,宛若天籟。 高燒與劇痛依然不停,可這一切,都不再難以忍耐,變得可以承受。 那一夜,她來來回回,浸濕了布巾,替他擦汗,照顧著他。 她只要有空,就會將手捂在他耳上,即便她倦得累到睡著了,也不曾將小手鬆開。 他聽著她的心跳,聽著她血流的聲響,嗅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忍過了那恐怖的一夜。 當天大亮,他已將那小小的身軀,珍惜的緊緊擁入了懷。 他會保護她,他會照顧她,不是為了報恩,不是為了吃飯。 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 朦朧的晨光中,他昏沉沉的看著她,直到疲倦拉下了眼皮,還能聽到她的心跳,怦怦在耳中迴響。 別怕、別怕…… *** 銀光從睡夢中幽幽轉醒,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裡。 這兒不是鳳凰樓,不是四海航運,她不在爹的書房,也不在娘的酒坊,這個地方很小很小,不寬敞…… 惺忪的,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然後發現這裡有熟悉的味道。 阿靜。 她將輕薄的被褥湊到鼻間,深呼吸。 欸,是阿靜。 揪抓著涼被,她放鬆的蜷在床上,跟著忽然翻身,原以為會看見他,但當然,他不在,就像過去的那些年一樣。 他長大後就不和她睡了,好像她是什麼毒蛇猛獸似的。 歎了口氣,她翻回身來,在床上攤平。 清風徐徐而來,她可以聽見遠處有水聲蕩漾。 這是他的地方,她知道,很早以前就曉得,除了鳳凰樓裡的居所,他在外頭有處地方,他需要一個能夠獨處,無人打擾的地方。 這兒,有他的感覺,簡單的傢俱,實用的茶壺,全都沒有丁點雕飾,一點也不浮誇奢華,只除了那扇雕花的窗。 她歪著頭,從地上的光影,瞧到牆上的窗花。 那圓形的窗花很面熟,她爬下床,不自覺走到它面前,伸手撫摸上頭的圖樣。 春回大地,冰裂水流。 冰凌紋,是她最喜歡的窗花圖樣。 這種窗花,很常見,不代表什麼,不會是因為她,她不該為此懷抱希望,卻還是感覺心揪了起來。 窗欞外,楊柳青青,在黑瓦白牆上飄蕩。 這麼小。 她將額面擱在窗花上,閉上了眼。 這麼小。 不用多看,她已將方纔觸目所及的一切記在心裡,這兒有結實的牆,厚重的瓦,但只要兩步,就能到窗邊,三步,就能走到門外。 他不告訴她,她也不曾多問,她知道,他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她原以為會大一些的。 他有錢,她早在三年前,就自作主張調了他的薪餉,而除了這裡,他壓根沒有什麼花費。 可這裡,這麼小。 她張開眼,赤著腳來到門邊,將門推開。 門外的院落,沒有比屋裡大多少,除了這間主屋,就只有一處西廂,和一間廚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