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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謝璃    


  她木然接過灰底字體燙金的名片,觸及對方溫熱的手指,才發現自己五指冰涼。「高先生——如果我說不動他呢?」

  「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到時候他在裡面一定會聽到消息。」

  那含蓄的暗示令她不寒而慄,她動作僵硬地下了車,舉步維艱,茫然四顧,不知所以地走了一段路,她掏出手機,撥出號碼,沙啞著嗓音道:「章律師,我是詠南,我……」

  有一剎時,她竟希望自己不是林詠南。

  林詠南有心事。

  佟寬輕易地感應出來,這並不難,她從來就不太能藏得住心事。

  她丟三忘四,時常發怔,不再活潑如常,電話中若不提醒她,她可以安靜個一分鐘不搭話,顯然已神遊太虛,讓他在電話另一端唱獨角戲。

  他心思細密,設想過幾種情況。首先,她明確告知他跟蹤一事告一段落不再發生,不會是她的困擾。再來,她父親的官司不脫離幾種預設結果,她已有心理準備。至於生理上的因素,她早睡早起,定時運動,飲食簡單,連感冒都少有。

  那麼,可能意外懷孕嗎?他稱不上積極防範,但一直很注意她的危險期,就算發生了,他也能欣然接受,應不致於讓她沒來由發傻,難道她認為他並不期待這件事而難以啟齒?

  公事異常繁忙,近日抽不出空到小鎮與她相聚,他兩頭掛心,眉頭很少放鬆。

  琳娜大著膽子向前請示部門人事,他想也不想,應道:「你決定就好。」

  她還是杵著不動,他想起了與她有關的事,又道:「對了,我已經調高你的職級和年薪,人事室已經批准了,你那件事做得很好。還有……營銷部的鄒新副理你熟悉吧?他底下有個職位下個月將空出來,我建議你去爭取,職級又更高些,雖然不是你的本行,可以去挑戰看看,對你以後發展很有幫助。」

  「經理,我不明白——」她大吃一驚,這是教她另立門戶,不再為他效勞?

  「我自有打算,你去試試吧。」

  「陸優先生不是您的對手,我們還是可以——」

  「讓董事會操這個心吧,他若不是塊料,下來是遲早的事。」

  難道他決定收手了?琳娜目不轉睛看著他,他鎮靜如常,甚至對她淡淡笑著,心裡似有定見。

  無語半晌,她退而求其次問:「經理若另有打算,會讓我知道嗎?」

  「會的,還不是時候。」

  相處多時,她仍然對這個男人的心思如霧裡看花。他在陸氏企業一直是許多人三緘其口的存在,他與陸家關係匪淺,多年來被安置在一個非主流的部門,縱使深具遠見,績效優良,行事穩當,仍難獲董座青睞,進入決策群。這是她深抱不平,願意為他籌謀效力的原因,她有預感,這份革命情感以後很難在別的上司身上發生了。

  她失神了幾秒,把他剛才與客戶開會時,交給她代為接聽的手機遞上,提醒道:「范小姐打了一通,威廉先生打了兩通,范小姐請您務必回電。」

  他微微點頭,垂首繼續振筆書寫。

  第9章(2)

  半小時後,他離開座位,獨自搭電梯上樓,轉往董座辦公室。他極少和董座單獨會面,不請自來,正在進行報告的特助嚇了一跳,和上司對望一眼後,訓練有素地退出辦公室。

  佟寬主動在董座面前坐了下來,遞交他方才寫畢的文件和一件卷宗,開門見山道:「我們談個條件吧。」

  已知來者不善,對方不動聲色,頷首:「什麼條件?」

  「陸優下來,從此不得進投資部門,也不能佔董事席次,而我離開公司,不再擔任陸氏企業任何職位。」

  董座僵凝的面龐下是驚怒交加,他打開面前的卷宗,一迭迭陸優精采的私生活照片坦露眼前,照片中的主角,除了陸優,其它清一色是男性,不同的男性,狀甚親密,明眼人一探即知非比尋常。

  「上次您問我對人事安排有何意見,這就是我的意見。」佟寬笑。

  「為什麼非要對付他不可?」無語良久,董座抬頭,大受打擊後的聲調瘖啞。

  「陸優下來,公司之福,我替小股東請命。」

  「——你不是為了公司,你是為了自己。」

  「您怎麼看,我沒有意見,但陸優的照片檔一旦外流,陸家承擔不起大幅佔據的八卦版面吧?到時就算我不從中作梗,他掩人耳目的新婚事也會自動告吹。」

  佟寬不慍不火的說著,目的已傳達,他無意留下欣賞對方挫敗的神色,他是個耐心十足的人,耐心完成既定目標,但不代表他擁有以對方痛苦為樂的特殊嗜好。

  他安靜起身,返身離開,身後的人喚住他:「等等!」他順從止步。

  「我可以答應你,但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戀棧公司,也不交換股份,你真正要的是什麼?」

  「教訓。」他回過頭。

  「教訓?他們不是外人——」

  「所以才更需要教訓。」他傾身俯視對方,兩手撐在桌沿,讓對方看清楚他的表情,「你當年不該帶我回陸家的。」

  「陸家哪一點對不起你?那個家不是我說了算——」

  「所以不聞不問是你最好的選擇囉?」

  「……」

  「好吧,看來你是狀況外許多年了,我沒興趣細說從頭,大致上可以提示一些。」他恢復冷峻的面目,「設想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孩子,在一個敵意環繞的家,你想像得到會發生什麼嗎?不,你不會不知道,你只是不能細究,因為你在贖罪,你把我交給尊夫人,就是你獨一無二的表態,你俯首稱臣,證明你不會再出錯。不是麼?你撐得起你岳父給你的龐大家業,怎麼會看不出孩子擔驚受怕的臉孔?整個陸家只有我三不五時上醫院急診?不奇怪嗎?最後尊夫人乾脆讓家庭醫師上門,連醫院也不用去了。陸家兄弟精力旺盛,頑劣異常,又被寵愛有加,整治一個孩子不被學校發覺,的確煞費苦心,尤其當那個孩子大了,終於懂得反抗的時候。」

  他解開領口,扯開領子,出示肩骨微微變形突起的部位,再捲起袖管,展示上臂約五公分舊傷的縫合突起,「一次是肌腱斷裂,一次是劃傷,都是中學時陸優的傑作,這樣我就不能參加棒球校隊遴選了。」

  「難道陸晉也是這樣?」伸出的指尖就要觸及早已痊癒的傷口,佟寬後退一步,迅速扣起衣領。

  「陸晉?」他撇嘴道,「他拳頭功夫不如陸優,一張刀子嘴卻不輕易饒人,製造流言更是他的拿手,不過一個暑假,整棟中學校舍都在含沙射影我的生母是個大學援交女,拜他所賜,我的室友個個對我敬而遠之,女友被父母禁足,從此不再往來……所幸上大學後大家終於分道揚鑣,他們無法再發揮各種打擊眼中釘的創意。」

  「你可以試著告訴我——」喉頭一鯁,一剎時,總是保持優雅行止的董座彷彿老了好幾歲,他直起身子,試圖靠近佟寬,佟寬直朝後退,沒有一絲動容。

  「怎麼說?你在家的時間屈指可數,再說,你是聽尊夫人的還是聽我的?不用驚訝,都過去了,你治不了他們,就由我來動手吧。我和你不同,我一向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可以補償你——」

  佟寬搖頭,他們各據一角,遙望對方,像間隔一條無法橫跨的深淵。多年來,或許只有在這一刻,佟寬真正被這個賦予他生命的男人仔細端詳,正視。

  「都過去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選擇,就是一條不可逆的道路,能做的只有承擔。」他果決地掉開目光,從容開了門,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肩頭輕盈,步履輕快,像甩脫了黏附恆久的黑影。然而,在釋然的心情底層,不知不覺滲進了一股不痛快的,近似悵然的感傷,在他的胸口悄然棲息著。

  她長長歎了口氣,就在她被一輛陌生的豪華房車擋住去路的時候。

  被追債的感覺原來這麼糟,手上一無所有,卻得絞盡腦汁生出無限,她沒有逃避,她很努力地解決發生在身上的各種狀況,但總可以歇歇腳,喘口氣吧?

  駕駛座上的男子下了車,身軀半倚在車窗旁,不甚友善地打量她。

  和佟寬出現在鎮上的效應近似,他外形不若佟寬出色,但姿態和衣著散發著不可一世的優越感,經過的鎮民忍不住多張望一眼。

  兩人隔了三公尺各懷心思互望,男子主動走向她,開口道:「林小姐嗎?」

  她不作聲,男子指著一家冷飲店,「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她不置可否,卻自動移步,進入冷飲店,點了紅茶,和男子臨窗對坐。

  男子沒有停止打量她,她無暇介意前方近乎冒犯的目光,她憂心忡忡,苦思一會搶先道:「麻煩您轉告高先生,我父親能讓我處理的部分款項這兩天就能匯回台灣了,錢一到我立刻匯給高先生。至於剩下的欠款,我恐怕必須另外想辦法,請高先生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不會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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