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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謝璃    


  她歪著腦袋考慮,半晌說道:「好吧,只有這樣了。」她看向他,「你介意留下來過夜嗎?」

  他淨是笑,笑得她渾身不自在,漸漸紅了臉:「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她用最沒有後座力的方式和他來往,如果他願意配合,他們可以清水般的方式相處下去,直到她失控,而她可以不失控,他看得很清晰,她擁有運動員的耐力,和手作工藝者的長性。

  她為他讓出了自己的臥房,自己則暫睡在母親過世前的臥房。薄薄一面木牆之隔,他幾乎聽得到她的一舉一動,她脫下外衣換上睡衣的聲音,她喝水的聲音,上床時床架受到壓擠的聲音,酣眠的聲音。僅僅是靠近,他想像出了所有的畫面,並且得以安眠;只是靠近,就得以期待。

  兩人相處,並非廝纏,有一半時間是各做各的工作,相安無事。他借用她的書房,偶而會停下手邊工作暫歇,舒展筋骨,順便下樓探視。

  他總是放輕腳步,在她背後窺望。她據於工作室一隅,不是手握刨刀刨木,就是進行木料裁切,大顆汗珠在額角滲出,她一再舉臂揩汗,彎腰檢視切割面,長久不發一語。偶而望著半成品凝思,才會稍坐一下,揉揉腰脊酸疼的部位。專心一致的背影,唯有馬尾在肩背晃蕩,她完全將思考凝固在那些未成形的木塊板材裡,心無旁騖。

  確認是心無旁騖,因為他有一次無意踢到了地上的工具,發出悶響,她竟動也不動,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驚回神,立刻咧嘴笑,「啊,你餓了嗎?我馬上去煮飯。」

  他並不想煩擾她,直言上館子打發就好,令他訝異的是她極為堅持,完全不想偷懶,鑽進廚房努力為他做出三菜一湯。

  他不懂為什麼,老實說,他還挺想念巷口那家麵店的在地風味,尤其當她的廚藝實在乏善可陳的時候。簡言之,她不過是把食物煮熟,加上鹽巴調味,她連基本的蔥姜蒜如何搭配不同菜類的普通常識都嚴重缺乏,烹調功夫毫無層次可言。他想像得出她在國外那段學生生涯大概多以快餐解決民生問題,往後她的母親和小姨應該沒有訓練她下過廚。

  吃飯不是大事,不是非講究不可,他只是愛看她努力和那些食材和炒鍋搏鬥的模樣,生澀略帶笨拙,有時甚至滑稽,卻又極其努力。

  想到這裡,他坐不住了,退出計算機畫面,起身下樓。

  廚房有鍋碗細碎聲響,顯然有人要下廚了。他悄立廚房門邊,無聲觀察。

  琳琅滿目的蔬果食材攤在料理桌上,紅橙黃綠,新鮮碩肥,煞是好看。她沒動手,只抱胸托腮,傾著頭,盯著一本放在流理台上的書閱讀,思索了一會還翻頁,似乎不大理解,又翻回原頁研究。

  他好奇地湊上前,越過她的肩覷看,字體很小,看不真切。他不聲不響抓起那本書,發現是一本家常菜入門書,不禁朗笑起來。

  她並不尷尬,只是吃了一驚,「嗨,嚇我一跳。」

  「別忙,結了婚再看還來得及。」他打趣道。

  「沒有啦,只是奇怪為什麼照著煮還是難吃。」她不解地摸摸下巴。

  「誰說難吃了?」

  「你啊。」她大方地答。

  「我?我不記得我說過這話。」他不是把每樣菜都掃光不留了麼?這是對誠心下廚者的最大敬意。「我確信我不會說這種話。」

  「你的臉說了嘛。」

  「……」他啞口無言。

  她歎息,「你吃下第一口的時候表情很古怪,很不可思議,好像不太相信吃進去的和看到的是同一種東西,然後你慢慢嚼了幾下,大概確定了就是這種怪味道,馬上試著再嘗另外兩道菜,嘗了幾口,又皺眉,而且很困難地吞下肚。接著你舉起筷子不動,好像在考慮什麼,然後一副「就這樣吧!」的豁出去表情,好像默默在對自己心理喊話,不到十分鐘把菜全吃光了。那不是肚子餓,比較像是交差了事。我檢討自己怎麼讓人家這麼難受呢?就覺得不努力改進不行啊。」

  默默聽完,他以一種新奇的眼神注視她。不久,他闔上書本放一邊,將那些食材一攏放進水槽,扭開水龍頭動手洗滌,一邊說:「看了書不會有多大用處,其實掌握一些原則再加點變化就行了,不必照本宣科。」

  「咦?你懂做菜呀?」她靠過去和他一起洗菜。

  「凡事看多了就會,你就在旁邊看吧。」

  果然就只讓她在一旁觀摩。

  他開始摘菜切菜,手工不至於像餐廳大廚那般麻利奇巧,但順當利落,不快不慢。從下油起,每一道程序就做一遍解說,並說明原因,讓她體悟美味和無味的轉折處發生在哪一瞬,「佐料顏色變微黃的時候菜就得下了,下料順序很重要,得理解每一種食材的特性才不會弄錯烹煮時間。火候隨時調整,一種火候從頭煮到尾一定會出差錯,不像木頭,躺在那裡隨你擺佈,時間抓得精準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和食材的質量、鮮度有關。」

  他手起鏟落,不加思索,過程緊湊,姿態怡然。她看得目不轉睛,默記心裡,每完成一道菜便發出贊語:「啊,真好看!」她說的是他做菜的模樣。

  不過是家常菜,吃起來就是大相逕庭。三菜一湯布上桌,她滿臉喜色。「真像我小姨做的菜。」

  她開始打開話匣子說話。也許常悶上一整天工作,一有機會便絮絮說話。

  她音色清嫩,揚高時帶著孩子氣,笑起來嘹亮悅耳,低調時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無辜。她話題跳躍,沒有定點,卻處處透著趣致和歡快,和對人事物的寬容。

  他話少,卻愛聽她說話,他沒有揭露這一點,這是他不在乎她做的菜難下崎的原因,聽她說話就是主菜,可以包納一切。

  而共餐,是他的愉快時光。

  「佟寬,下午我要替那些椅子上漆,分不開身,可以替我接個電話麼?」她邊吃邊要求,再添上一碗白飯,這餐飯讓她胃口大開。

  小小要求,他應聲好。

  「佟寬,別對我太好。」她看著碗裡細聲說著。

  「煮頓飯稱不上好。」

  她不再說話,收拾完畢後,逕自走進工作室進行上漆。

  她一旦投入工作,除了喝水,就不再現身。他仍然借用她的書房計算機,解決工作問題。電話聯繫沒斷過,不到兩小時電力耗盡了,琳娜的報告只進行了一半。

  他替手機充電,改用網絡通訊,室內電話卻響起。他順手接起,還未出聲,耳邊發出一串操著陌生語系的女性口音,他判斷了一下,聽起來是拉丁語系,極可能是葡萄牙語,他以英語響應:「你能說英語麼?」

  對方停頓兩秒,回頭和旁邊的人嘰哩咕嚕說了一串,有人把電話拿去,換個男人上陣,操著口音極重的英語:「我是凱文,南希在嗎?」

  「南希?」想來是林詠南的別名,他忙道:「她正忙,沒辦法接電話,有需要轉告麼?」

  男人考慮了一下,乾脆道:「好吧,告訴她,喬要結婚了,不知道她下個月十八號有沒有空回來一趟參加婚禮,我們很希望她能出席。還有,她給的新電郵是不是錯了,信都被退回,請她有空給個回音吧。謝了。」

  他承諾對方,掛了電話,和琳娜繼續進行業務討論,半小時後結束通話。

  他慢悠悠走下樓,喝杯水,晃進工作室,直接現身,她瞥見他,一眼笑了,臉上沾了幾抹漆彩,一手拿著漆刷,「還剩一張,就快好了。」

  他點點頭,靜待她把剩餘的工作完成。她把作品分別置放在陽光可及處,脫下手套和工作圍裙,舉臂伸展腰身,「呀」一聲,疲累盡現。

  「剛剛接到一通電話,有個叫凱文的男人找你。」他如實轉告。

  她盯著他,一秒的僵硬閃過面龐,應了聲:「喔。」

  一個字,沒了下文,她彎身收拾漆桶,動作明顯變得遲緩。

  「他說,喬要結婚了,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下個月十八號能參加婚禮。」

  她安靜聆聽,迅速地笑了一下,輕聲說著:「那很好,非常好,他值得的。」回頭嫣然一笑,沒事人一般,但轉移了話題,「我全身髒,想洗個澡,待會我想帶你到一個地方,那裡晚上看得到螢火蟲,很棒的地方喔。」

  他不置可否,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做什麼都行,你喜歡就好。」

  他在書房等待,趁便收發電郵。

  這一等,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著人。印象裡,她並不是會花太多時間打理自己門面的女人,常常匆匆淋浴一番便走出浴室,甩著濕漉漉長髮和他興高采烈地聊天,沒一點見外。

  左思右想,他走到浴室門口,貼耳傾聽。水花強力落地聲中夾帶著嚶嚶啜泣,哀傷逾恆。

  他輕敲門板,喚了她的名。裡頭的人聽見了,關緊水龍頭,水聲和哭泣聲同時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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