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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頁     單飛雪    


  你在哪?

  翻過身子,枕著白雪,望著黑天空,看著白雪片片飄墜,覆上臉面。他看著看著,忽然雙手交握,閉上眼睛,虔誠祈禱,在心中,與神對話——

  如果世上有神……如果真的有。

  請為裁尋回花露露。

  請求禰……我請求禰……過去我不信禰,是我太自大。

  而今我求禰,將她帶回我生命裡,我將發誓謙卑,一世對禰謙卑……

  請求禰,我請求禰。如果神禰真的在聽,我很需要那個女孩。沒有她,我會枯竭,我會心灰,我將情願冷死在禰的國度裡。

  給我花露露,將我錯過的帶回來給我。我請求禰。

  風聲呼嘯,五彩經幡在黑天空飄蕩。

  楚天馳懇求,祈禱著,他已經束手無策,想不到其他辦法。他曾經嘲笑無數次這愚蠢的祈禱行為,如今卻甘願愚蠢地跪在雪地裡祈禱,只為了找回她。

  不知道這樣跪了多久,忽然他聞到煙草燃燒的氣味。

  睜眼,看見之前那棟破屋的隔壁房,從窗口,不斷飄出白煙。

  他起身,走過去,朝窗裡望,裡頭煙氣裊裊,一盞煤油燈吐著微弱的光。一群髒兮兮的小朋友,擠在屋裡。正笑嘻嘻看著躺在床上的同伴,那是個約莫十二歲的男孩。男孩掀高上衣,露出肚臍,有個女人,背對楚天馳,一身紫衣裙,坐在床畔。

  女人長髮如瀑,在煤油燈的光影中黑亮。她操著尼泊爾話,拿著木製仿溫灸器的裝置,一邊填煙草,點燃後,放在男孩肚臍。然後她嘰嘰咕咕講一大串話,孩子們笑鬧地擠來推去,興奮地看女人為男孩薰肚子。她薰了肚臍一會兒,移動灸器,去薰男孩身上其他穴點。

  花露露?

  楚天馳震驚著,她學著他曾經為她做過的,她替當腳夫的小孩們溫灸。她腕間,還戴著跟纖秀手腕不搭的男表。

  他倒抽口氣,用力拍窗欄。

  他的花露露,轉過身,看見他了。

  她驚訝得,灸器掉了,正在溫灸的男孩躲開,嚇得哇哇叫。

  花露露呆望著窗外的男人,一臉的不敢相信。直到他對她笑,他忽然雙手合十,朝她一鞠躬,低喊——

  「NaMaSiDe……」

  花露露笑了,但眼眶立刻紅透。

  楚天馳也是,他鼻酸,眼睛熱了。

  花露露衝出屋外,撲進他懷裡,他立刻緊緊抱住,緊得兩人都快沒辦法呼吸了。

  小孩們全衝出來看,圍著他們哇哇叫。

  他不冷了,他好暖好暖。

  他們擁抱著,在風雪中,在山城的破村落,也幸福洋溢呢!

  花露露埋在他胸口,嗅著不曾遺忘的,屬於他的氣味,她感到自己好完整,在他懷裡又哭又笑,太開心。

  ☆ ☆ ☆ ☆ ☆ ☆ ☆ ☆ ☆ ☆ ☆ ☆ ☆ ☆

  雪敲打屋簷,風扑打窗戶,楚天馳跟花露露躲在房裡說悄悄話。一盞小吊燈搖啊搖,橘光,在他們身上流麗。他們光著身體,也不覺得冷。剛剛熱烈纏綿過,還溫存著,賴在一起,窩在被窩裡,捨不得分開。

  她黑髮絲裊裊依依,纏繞著他的胸膛,和他古銅色皮膚,交織成曖昧風景。

  整個夜晚,他們吻了又吻,親了又親,抱來抱去,床褥都弄縐了,可是怎麼都要不夠,筋疲力竭了,精神卻很亢奮,他們不肯睡,外頭風雪激烈,屋內,他們講悄悄話,一直說話。

  「你怎麼知道要灸哪些穴道?」他問,看她替孩子們溫灸,穴點找得很準。「是我師父教你的?」

  「才不是,他跟我媽忙著到處去流浪,才懶得管我。」花露露側躺,手環著他胸膛,腿夾著他的腰,二十歲了,抱他的方式仍像個愛撒嬌的女孩,熊抱著,緊緊地。她說:「我就是知道要灸哪……」

  「你偷學我的?」

  她哈哈笑。「我哪裡那麼認真,應該說……」柔軟的手指,在他胸膛彈鋼琴。「嗯,應該說我的身體記住了,印象中,你好像有替我灸過那幾個地方……」

  是啊,分開前幾天,纏綿後,他徹夜替她按摩跟溫灸。

  當時她睡著了,多奇妙,日後,她身體竟然記住了,那些穴道,把秘密告訴主人了,她享受過他的溫暖,來到這偏僻地,又將溫暖給予這裡的貧兒。

  愛是這樣不斷流轉的嗎?

  「你知道嗎?我開始相信,這世上有一個神。」

  她哈哈笑。「那你真的改變很多喔。」

  他告訴她這一路找她找得多辛苦,然後不厭其煩地,一直跟她講,他這兩年做了些什麼,有多想她。

  她也搶著說,她又多常為他祈禱,遙寄祝福。

  而且她一直相信,他們會再相逢。

  話題斷斷續續,不知不覺,說到天亮,風雪停歇,霧氣迷離。

  「你看……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候了。」

  花露露裹了毯子,趴到桌前,瞧著窗外風景。

  楚天馳抓了另一條白毯,披在身上,過去摟住她的腰。

  他和她一起偎在窗前看風景,空氣太清新,天地間,所有顏色都顯得更艷麗。藍屋簷,覆白雪。屋前泥土,全讓白雪佔領。樹尖頂了雪帽,大地亮白,靜默著,而遠處,一座巨大的雪山,莊嚴地橫亙著。

  他們擠在窗玻璃前,臉偎著臉,看風景。

  花露露朝窗戶呵一口氣,在玻璃上,呵出一圈白霧。

  楚天馳也學她呵一口氣,在她的白霧旁,呵出另一團。

  花露露在她的那團霧上畫一隻小狗。

  「像不像帥帥?」她問。

  楚天馳在她的小狗旁,畫上一朵花。

  「像不像你?」

  他們相視而笑。

  他說:「過陣子,我回台灣辦手續,把帥帥接過來……」

  「帥帥在這兒能幹麼?趕羊嗎?」

  「也不錯啊,多威風。」

  「帥帥趕羊能看嗎?我從沒見過巴戈會趕羊的……」

  說著,他們想像帥帥吐著舌,嘿嘿嘿趕羊的畫面,哈哈大笑。

  楚天馳忽然對窗戶呵了好幾口氣,把窗戶全弄蒙了。

  她抗議:「你這樣我們還怎麼看風景?」

  不看風景了。

  他要吻她,不想讓別人瞧見。

  他熱熱的嘴,刺刺的鬍渣,親匿地搔著她皮膚。

  帶有厚繭的大手掌,托住她的臉,他給她好熱烈好狂野的吻。

  她就軟在他懷裡,把自己交給他。

  在他懷抱裡,她醉了,在清晨,化作一朵含露的花,在他親吻中,愉悅顫慄,在他又一次進入她深處時,她芬芳,她開放。

  他們纏綿,每一個細胞都呼出愛的能量,暖和彼此。

  這是世上最甜蜜的按摩。在寒冬,在人煙罕至的小山城。

  偷偷窩在床褥間,兩個身體互相按摩,所有糾結的筋絡全獲得舒展,因為愛是世上最厲害的按摩,唯有愛,可以從皮膚穿透肉體,直按摩到彼此心裡。完整地跟心愛的在一起,他們不再分得出彼此,纏在一塊兒,彌補曾錯失的時光,幸福洋溢。

  【全書完】

  明明很老梗 單飛雪

  我愛老梗,比如了無新意的生活,這麼尋常的日常生活,我卻甘之如飴。一杯黑咖啡,襯一盤淋滿焦糖跟鮮奶油的鬆餅,如果一早醒來,就吃這個,我就會心花朵朵開。我可以一連數天都這麼吃,我的嘴,很老梗,對。

  還愛穿寬鬆純棉的軟衣褲,愛它們軟貼皮膚的觸感,勝過昂貴拘束的名牌套裝。現在連高跟鞋都埋藏,夾腳拖鞋最對味。好愛的衣褲,可以一穿再穿,同件不同色,買足一星期分。於是親友看到我,我就幾乎一模一樣。我身體,也愛老梗呢!

  我想我是漸漸明瞭了,什麼最對自己的味。我也許越來越清楚,要走的路,愛做的事,投入在合適自己的情境裡,窩在喜歡的親友堆裡。那麼就算人事物一再重複又重複,老梗到爆炸,我也每一次嘗得津津有味。因為那就是屬於我的氣味,我跟自己完整同在,我們再不分裂了。我答應了我自己,不再勉強自己任何事。

  就像鳥兒天生有翅膀,魚兒打出世就會游泳,我想我如果是一隻羊,現在總算長出尖角,而且知道怎麼咩咩叫,發出真正屬於羊兒該有的語言。

  我寫的故事,也很老梗,每一次,我也當新鮮梗,那樣轟轟烈烈地玩著。以前我不安,怕給讀者你們的太老套。現在我想了又想,啊,算啦,你們會諒解的,單阿姊也不年輕了嘛,老梗越陳越香,可不可以這麼想呢?

  我終於快走到大自在的境界,不在乎別人愛不愛了。我盲目地做我自己,我是很有誠意的,至於怎麼評斷,那就是別人的自由,我不該強求。

  我想寫我心儀的故事,忘了情節安排周不周全。

  狗有N種寫法,樹有N種模樣,花可以一開再開,每一次都表演得很燦爛。我在我的故事裡,讓那些人兒一愛再愛,並且,每一種傷痛都會過去,都能釋懷,都能找到原諒的理由。那是因為我相信,唯有心中有愛,才能快樂。去愛,不為討好別人,而是為了更豐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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