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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凌淑芬    


  西海的身影,太常太常閃進她的心田,甚至干擾了她正常的思路。她常常在工作到一半,陷入沉思,可是等回過神來之後,又發現自己沒有想什麼,只是在心頭對著他的臉發呆而已。

  或者和朋友聚餐時,在一團熱鬧中會突然靜下來,一個人在角落感到寂寞。

  奇怪的是每年在她生命中佔據一個月的旅程,竟然會影響她如此之深。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自己已經不再習慣燈紅酒綠的城市生活,然後渴望起那乾燥刮人的風沙。

  她和那個印刷廠業務員,當然在她回國不久就吹了。過去一年,也不是沒有人向她示好,甚至陳俊仁對她的興趣,她都感覺得出來,但是就是沒動力。

  失神的情況越來越常發生,最後,她終於勉強找到一個解答——

  因為一切沒有一個完整的句點吧!

  她雖然嘴上告別了勒國和西海,但心裡一直沒有接受這個事實。

  她依然擔心著他。

  他還好嗎?後來住了多久才出院?有沒有什麼後遺症?現在又在哪裡?

  她的心頭盈滿了那個俊美黝黑危險的男子,擁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卻可以如此溫柔。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勒國是個遙遠的異邦,西海是個她幾乎一無所知的陌生人,而且還是個在服刑中的犯人——無論從哪一點來看,她都看不出他們兩個人之間會有什麼結果。

  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她必須重拾以往的生活步調才行。

  於是,今年,她又來了。

  來告別的。

  今年,她要徹徹底底在心裡做個結束。

  「像我們這種奼女不是那麼容易銷出去的。」她避重就輕地開著玩笑。

  「妳今年怎麼會來?跟我一樣向公司請假嗎?」陳俊仁再問。

  「我剛離職。」她聳了聳肩。

  陳俊仁笑了出來。「怎麼每次看到妳都在失業中?」

  「台灣正值不景氣時期啊,出版界尤其一片慘綠,你又不是不知道。」平藍做了個鬼臉。

  實情是,老闆不准她請一個月的假,所以她乾脆辭職了。

  她不曉得今年還會不會再遇見西海,但是,除非北極熊變黑色,要不然今年再度離奇地和他重逢的機率微乎其微。

  勒裡西斯並不算小,天底下沒有兩個人轉到哪裡都還碰得到頭的道理。

  即使明白這個道理,她依然微感悵然。

  或許,去年的離別,就是最後一次了吧?

  兩個人來到櫃檯,她先向郵務人員索取寄包裹的單子,填好之後將紙箱放在櫃檯上。

  郵政人員接過她的掛號單,看到上面的收件人,愣了一下。

  「小姐,不好意思,根據我國法律,外國旅客從機場交寄到國內重要地址的包裹,我們可以隨機抽查,請問妳介意讓我看一下嗎?」他禮貌地問。

  呃……這種安全措施她是可以理解,可是紙箱不是她的啊!連她都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好,請看……」平藍硬著頭皮同意。

  陳俊仁偏頭看一下她要寄到哪裡去。咦?這個名字也太熟了吧!

  不怪他,連平藍當初看見收件人的名字,眼珠也差點掉出來。

  「朱菲雨?這個朱菲雨就是我們常聽到的『那個朱菲雨』  嗎?」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老媽瞪她一眼。

  「朱媽媽就是朱菲雨的媽媽?」她猶然不敢相信。「老天爺,我竟然從小就認識一個名人耶!」

  「那是人家的女兒了不起,妳有什麼好興奮的?」老媽再瞪她一眼。

  「媽,這很稀奇好不好?國際級的名人呢!」

  「妳別說了,自從朱小姐嫁了那個阿比塞爾,媒體一窩蜂的報導,然後什麼遠房親戚、童年舊友全冒了出來,每個人搶著接受訪問,好些人朱太太連見都沒見過。我們不需要去替人家添亂,安安分分過我們的日子就好。」

  「好,不愧是我淡泊名利的老媽。」平藍豎起大拇指。

  現在,她就被她淡泊名利的老媽和朱伯母陷住了,希望箱子裡不會有害她被當場收押的怪東西啊!

  郵政人員把封箱膠帶割開,手探進去,先拿出一包褐色的乾貨。

  「呃,那個是干香棻,可以吃的……」她的聲音非常非常小。植物製品能帶進關嗎?

  「好。」郵政人員點點頭,把香棻往旁邊一放,又掏出另一包東西。

  「呃,那個是……豬肉乾。」肉製品,完了。平藍無聲地呻吟一聲,腦袋垂下。

  不管了,如果東西被沒收不關她的事,她沒被逮捕已經算僥倖的了!

  郵政人員一臉嚴肅地把豬肉乾往旁邊一放,然後拿出一罐東西——

  這下子她完全被難倒了。對於一個長年用清水洗臉的女人而言,她對瓶瓶罐罐的東西完全沒有概念。

  「看起來像保養品?」

  「海洋拉娜。」不知道為什麼,那位郵政人員竟然比她肯定的樣子。

  「……您說了算。」一個中年大叔的保養品知識竟然比她豐富,她該感到羞愧嗎?

  郵政人員的眼底出現隱隱笑意。

  菲雨夫人為了一瓶海洋拉娜記恨阿比塞爾好久的事,早已傳為整個勒裡西斯的笑談,她這個外國人當然不會知道。

  「請問妳為什麼要寄這些東西到司法部長家裡?」他禮貌地問。

  「如果我說這些東西不是我要寄的,你相信嗎?」她滿懷期望地問。

  「哦?」挑了下眉。

  「真的!這些是菲雨夫人的媽媽托我寄的,我想裡面應該都是她愛吃的東西。」

  「妳認識菲雨夫人的母親?」郵政人員好奇地聳起眉。

  王伯伯已經在打手勢,叫她過去集合了。

  「嚴格說來,是我的母親認識她的母親。」平藍清了清喉嚨。「如果你們覺得這些東西不合規定,就把它沒收好了,我再打電話跟朱媽媽說沒關係。」

  郵政人員把東西放回紙箱裡,重新貼上封箱膠帶,微微一笑。

  「我們只是要確定包一裊沒有危險物品——既然沒有什麼問題,我看不出沒有正常交寄的理由。」啪啪,包裹單蓋兩個章,交給她。「歡迎來到勒理西斯。」

  「謝謝。」

  平藍接過來,連忙在對方反悔之前,拉著陳俊仁快速溜回集合處。

  早年從高原進入西部的第一個文明城市是史瓦哥城,「埃拉卡」充其量只是個小聚落而已。

  有一度前政府軍懷疑他們窩藏人犯,還曾經帶人來屠村,整個部落連夜遷徙,埃拉卡一度變成鬼城。

  如今改朝換代,當初遠走的村民回返,重新建立家園。十五年過去了,埃拉卡一改荒蕪,儼然變成高地邊緣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山鎮,許多要進入高原欣賞奇石的旅團,會在這個半山腰的小鎮住上一宿,這也成為埃拉卡重要的經濟來源。

  不過,讓埃拉卡出名的是另外一個原因——傳說阿比塞爾當年就是在這裡和菲雨夫人有了接觸,兩個人自此結下烽火情緣,於是埃拉卡也因此多了一分浪漫的傳說。

  「西海,恭喜你了。熬了七年,終於可以假釋了。」拉斯爾從高原一路往西駛來,埃拉卡將是他們今晚的宿腳點。

  穆拉圖笑呵呵地坐在駕駛座旁邊,和政府簽的工作合約也到期了,所以要回去覆命。

  「也只是符合申請的時間而已,能不能真的假釋還要看審核。」西海坐在後座,望著四周漸漸有生氣的景致。

  這條橫貫中部的公路是他在拓荒隊期問,和同伴靠著人定勝天的毅力一點一滴鋪成的。

  向前方望去,西部繁華錦繡的平原往前延伸,而高地蒼涼的景致拋在身後。

  來處是荒蕪,去處是繁華。那片繁華曾經是他日日夜夜盼望回返的地方,如今竟然生出了陌生之感。

  「你出獄之後要做什麼?」拉斯爾問他。

  西海扯了下嘴角。

  一般勒裡西斯的男人,十八歲結婚,二十歲當爸爸,之後就努力工作養家活口,在他的這個年紀早就兒女成群了。

  而他,生命中的前十五年都在戰亂中度過,最近的七年是牢獄之災,真正自由自在的只有中間八年而已,結果,過得最混亂的也是這八年。

  他一直在回想,那八年自己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明明應該是承平歡慶的日子,為什麼他會感到茫然無頭緒?

  革命結束的那一天,他就像一個壓得很緊很緊的彈簧,突然「蹦」地一聲放鬆了,反彈的力道讓他整個人東倒西歪,接下來的人生,竟然找不到一個穩定的方向。

  為什麼前一天還在持槍站哨,下一天突然可以一覺到天明?

  為什麼以前時時刻刻要提防被敵人摸黑割喉,下一瞬間突然不必再隨時保持警覺了?

  為什麼手裡熟悉的武器突然被抽走,下一刻竟然已改成拿著課本,周圍的學校、同學平靜得不像真的?

  周圍的一切都超脫了現實。校園,家園,生活,父母,總統府,夜店,不知憂愁的狐朋狗黨。這一切是何時開始出現在他生命裡?他熟悉的那些烽煙又到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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