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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單飛雪    


  他猶豫著,握實她的手。同時意識到自己心跳快了,更驚愕的是感覺到自己眼眶酸澀。這是怎樣?他心疼她?這是憐憫嗎?還是同情?或者是……是什麼啊?

  宛如感同身受,觸到她的悲傷,竟有共鳴感,為何?

  他豈是多愁善感的人?哪會這樣良善對旁人的悲傷起共鳴?他在這裡做什麼?他有這麼關心她嗎?

  程少華在廁所裡,哼著歌,頗怡然自得。

  水龍頭嘩啦啦地開著,他若無其事,沖洗東西。

  掌中是左手香,離開事故現場前,他拾回,放塑膠袋裡。在清水中,他邊哼著歌,邊將壓爛的葉子跟葉梗摘除,將染血葉仔細清洗後,還原本來面目。空氣飄著左手香的特殊香氣,稍後,他買了果汁,一口氣干了,將空瓶洗淨,置水,左手香插於內,擱在病床旁的桌子上。

  然後他坐下來,肘擱桌面,雙手托臉,凝視徐靜遠。

  他坐了一會兒,才離開病房。

  晚上八點,徐靜遠醒來。

  鄰床病人,開著床頭燈。

  微弱光影中,徐靜遠看見左手香,安插瓶中。誰將它從事故現場拾回?又看見桌面疊著某種塔狀物品。

  徐靜遠拉扯電燈抽繩,燈亮,她看清楚了,那是用彩色撲克牌疊成的塔山。最底部是十張撲克牌,兩張尖端相觸,構成三角形,做出五個三角形,再以橫放的撲克牌平放在塔尖,然後繼續往上製造八個小三角形,如此再往上,最頂尖是兩張撲克牌斜靠著的三角形。

  所有撲克牌構成一屋簷狀,能將撲克牌疊成這樣,需要一雙巧手,及絕佳平衡感。

  徐靜遠驚訝著,她睡著時,誰在這兒弄了這些東西?

  是他嗎?程少華

  她想到先前,他鑽入車底,幫她撐住板金,當時她瘋狂慌亂,她很失態,那樣子應該好嚇人。而他的行為,令她錯愕,又有點感動。但,更多是尷尬跟氣惱,沒人喜歡自己的醜態被目睹,幸好現在他不在……

  「我來了——」爽朗聲音響起。

  徐靜遠嚇一跳。

  程少華拎著晚餐走進來。「醒了呴,我買了晚餐,護士來過沒?你要留院觀察三天。」

  徐靜遠低頭,隱藏微紅的臉。她鎮定心神,緩慢坐起,他來扶,她避開了。

  「我可以。」坐好後,她看著他。「你怎麼還在?」

  「快吃吧,等一下護士要拿藥過來。」程少華坐下,將撲克牌掃平,又一張張重新疊起。

  「房租放著,你可以走了,晚餐的錢從下次房租扣掉。」

  「不急,我可以再待一會兒。」他晚上有事,跟室友約了要看電影。

  「你在旁邊我不自在。」

  「護士說晚上要有家屬陪,我看過你的手機,通知一位章曉陽的幫你帶替換衣物。」看看手錶,他納悶:「怎麼還沒到?」

  「沒必要,又不是傷得很重。你快走——」她一直趕他。

  「好,我走嘍。」他把裝著租金的信封放桌上,想想,又不放心:「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

  「沒有。」

  呴,她可以更果斷喔!程少華站著,沒走。

  過一會兒,她轉過臉,看著他。「還不走?」

  她亮晶晶的眼瞳,像貓兒可愛。他微笑,他指了指左手香。「你有沒有發現這個?」

  「有看到。」

  「欸,不誇獎一下嗎?是誰把它血淋淋從車禍現場撿回來?是誰把它洗得這麼乾淨?是誰讓它插在瓶子裡這麼美呀?」

  徐靜遠差點笑了,什麼啦,這傢伙竟要她誇獎?神經。

  她抬起右手,教他看見上臂傷口。「是誰堅持要我捧著花盆來?是誰害我被花盆割傷?我縫了五針……」

  他揮揮手,走也。可惡的女人,專長是掃興。

  他走了,她這才笑出來。

  然後,發現他忘記把撲克牌帶走,徐靜遠掙扎著,將撲克牌撈過來,取來一疊,放掌中細審。

  每張撲克,有一小畫,用色淡雅,小圖逗趣。她一張張檢視,這不是一般書店賣的遊戲撲克牌。甄宜要是見了,一定很喜歡。

  長夜漫漫,徐靜遠架起病床專用的餐檯,拿起兩張撲克,學程少華排成塔狀,一層一層,往上堆疊,她試了幾次,沒成功。

  程少華怎麼辦到的?她重複試了又試,每疊到第三層就倒塌。專注著重複堆疊,她忘了身體的痛,難得在獨處時,可以這樣平靜。

  「派特的幸福劇本」The  Silver  Linings  Play  book,近期大獲好評的電影。這是今晚程少華跟室友們要看的,郭莞鈺有免費公關票。程少華準時抵達,現場只有郭莞鈺在。

  她高眺纖瘦,一襲清麗白洋裝,真好看。

  郭莞鈺看程少華手心貼著OK繃。「怎麼了?」

  「皮外傷,沒事。他們呢?」

  「我妹編劇會議還沒開完,潘又被客戶纏住,看來今晚只有我們了。」

  「太好了,他們在只會吵。」

  他這麼說,教郭莞鈺笑開。「我打了電話給你,你沒接。」

  程少華這才想起,方才在醫院,怕吵到徐靜遠,把手機調成靜音了。

  「走吧。」程少華跟郭莞鈺進場看電影,這片子荒謬怪奇,幽默感人。結束後,他們到附近的露天咖啡館聊天。

  郭莞鈺笑盈盈說:「派特真好運,在最低潮時,遇到蒂芬妮陪他,看完好感動啊。」

  「因為電影只拍到他們相遇戀愛,假如結婚住在一起,就會變成『派特的災難劇本』。」

  「你又來了,講話真毒。」

  「我是說實話,電影畢竟是電影,人生苦短,幹嘛要跟麻煩的人戀愛,愛到神經兮兮的,不是非要愛得這麼困難才叫愛吧?這樣就感動?」

  「嘿,幸好我不像我妹,我啊,才不跟你這個大作家吵,吵不贏的。不過呢——我倒是很好奇,對程少華來說,這世間,有不麻煩的女人嗎?」

  「有啊。」程少華笑道。「等我找到,立刻結婚。」

  「最好是。」郭莞鈺細數他的情史。「程兄對女朋友的要求太高了,女朋友因為你忘記她的生日鬧情緒,開除之。你說這樣太情緒化,不會是好太太。女朋友購物欠了卡債,開除之。你說無法控管財務,不會是好老婆。女朋友不喜歡貓毛沾到衣服,你又開除之,你說沒愛心的女人不會是好妻子。女朋友約會因為打扮遲到幾次,你開除之,你說連自己時間都不會管理,不能當伴侶。程先生啊程先生,普天下,有哪個可人兒能教你滿意的?一不滿意就換人,試問你開除幾任女友了?」

  「我這像國外辦大學,入學門檻低,拿到文憑很困難。」

  「是,你的『小狗成交法』太出名了。」

  「嘿。」他眨眨眼。「我的『小狗成交法』,大受男性同胞歡迎,要不要看看我收到多少男性讀者的信?」

  「你用理性談戀愛,但愛是瘋狂的。」郭莞鈺笑他不懂愛。

  「只怕發瘋的代價太高,會毀了你的一生,不值得。」

  「說句認真的——」郭莞鈺捧著雙頰,啜著飲料,一雙慧黠的眼,瞅著他。

  「我覺得你被你那個問題媽媽嚇壞了,只怕到最後你會虛度人生,孤獨終老。」

  「是啊,我有絕佳的負面教材。你敢說我?講到孤獨終老,你條件這麼好,也不見你跟誰戀愛,我看你的考核標準比我嚴。」

  她低頭,迴避他目光。「我是愛惜羽毛,我不要平庸的男人。」

  「哦?我誠心誠意給你建議,不平庸的男人,都不好相處,比如我。」

  「所以呢?想自告奮勇嗎?」郭莞鈺半開玩笑問。

  「我不行,小郭會殺了我。」

  「怎麼說?」

  「對她姐姐實行『小狗成交法』,會被她當小狗踢。」

  郭莞鈺哈哈笑,心卻苦澀著。她愛慕程少華,但更愛面子,只能試探,不敢太露骨。

  她怕傷心更怕傷自尊,程少華一旦狠心起來,教人招架不住。也許,這樣清淡如水的交往,更長久。她盼著有那麼一天,程少華終於厭倦尋覓完美情人,會發現她存在,她一直默默等在他身旁。

  每次這樣跟他獨處,聊天說笑,她總希望時間永遠停住。

  但他看看手錶說:「很晚了,我們走吧。」

  深夜十一點,程少華推開家門,一隻黑白相間、活像小乳牛的貓兒,坐在入口處迎接他。

  「小華?」程少華蹲下,笑望它。它看不見主人,兩隻眼睛早縫合了,它是只失明貓。聽到主人喊叫,兩耳順服地往後扳,仰起臉,朝他發出喵聲。程少華將它撐抱起來,笑望它。

  這瞎眼貓個性極好,幼時雙目感染,被好心的大學生帶去醫院治療,無力負擔醫藥費,最後經獸醫師安排,由程少華繳清費用,領回家養著。

  它柔順無辜,人見人愛,連家中其他貓兒也都讓著它。對著這樣一隻教人憐愛的貓咪,就算是鋼鐵心腸也要融化啊。雖然目不能視,行走憑嗅覺,卻毫無防備心,簡直天使投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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