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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齊晏    


  小姑娘驀然張大了嘴,耳朵開始脹紅。

  「我、我先去把手臉洗乾淨,公子您先坐會兒!」她匆匆低下頭,急急掀起矮櫃後頭的簾幔鑽了進去。

  原來她目力不好,難怪老是瞇著眼睛看他,目光也時常飄忽沒有焦點,很有可能她根本一直沒看清過他的長相,也有可能並沒有發現他扶著手杖手路吧?胤禘的唇角漾起一抹無奈柔和的淺笑,初次對一個陌生人放下了他心中所有的防備。

  簾幔被掀開來,胤禘看見她捧著茶盞走出來。

  「怠慢公子了,公子請用茶。」小姑娘歉然地笑說。「小店裡沒有好茶招待,還請公子別介意。」

  她對自己書鋪裡的環境是熟悉的,每本書、每一樣東西的擺放位置她都很清楚,所以她直接繞過矮櫃走向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胤禘擺在他腿邊的手杖,一腳不偏不倚地就踩在了手杖上,整個人失去重心,往前滑倒!

  「啊……啊……」她猛然察覺茶盞往胤禘的方向飛了過去,禁不住失聲大叫。

  胤禘來不及考慮先接住茶盞還是先接住她,下意識的反射動作就是伸手將她接住,雙臂架在她的腋下撐住她,等她確定站穩後,他忙不迭地拿開翻倒在他腿上的茶盞,整個人跳了起來。

  「燙死了!」他甩動衣袍抖落滾燙的茶水,疼得嘶出細細的喘氣聲。

  「我、我……我燙傷你了?天哪,有沒有怎麼樣?」她驚慌失措,急忙伸手在茶水翻倒處胡亂拍撫。

  「喂!不要亂摸!你在幹什麼?」

  下腹被一雙小手四處拍弄,胤禘狠狠地倒抽一口氣,猛然感覺到身體的甦醒,這無關挑逗或是男女之情,純粹是男人下意識的本能反應。

  「茶水很燙,你一定燙傷了,要趕緊上藥才行!」

  她慌張地轉過身想去找藥膏,但是一步踏出去,又正好踩到橫倒在地上的手杖,她全無防備,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仰面頹倒下去,連尖叫都來不及。

  「當心!」

  胤禘大吼,張臂接住她仰跌的身子,一時間腳下失去重心,蹎躓了一下,撐著她站不穩,兩人雙雙仰倒在地。

  當他後腦勺撞到地面,痛得他眼冒金星時,彷彿剎那間跌進了地獄裡。

  倘若有人告訴他,他會死在這間「眉山書坊」裡,他也不會感到意外了。

  他只是來買宋刻本而已,犯得著要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第二章

  胤禘撫著微腫的後腦勺,臉色難看地瞪著眼前的罪魁禍首。

  「公子,您好些了嗎?」滿臉愧疚的小姑娘瞇著眼瞅他,走上前想仔細看一看他的傷勢。

  「你就站在那兒別動,別靠近我!」胤禘頭疼、大腿也疼,簡直是怕了她。

  「我不知道踩到什麼東西?我不是故意的……要不要給您找大夫來瞧瞧?」她眨著驚魂未定的眼眸,像個全然無知無助的孩童。

  「不用。」

  胤禘咬牙瞪著她,還好隔著衣袍和褲子,大腿沒有燙得太嚴重,又還好後腦勺只微微腫起,沒有把腦袋摔壞。

  他真是不敢相信,自己來買個宋刻本也能搞得如此狼狽。

  「我怎麼會踩到……我剛剛踩到什麼東西?」她疑忖著,腦袋低下來想看清楚害她滑倒的究竟是什麼?

  「你踩到我的腳。」胤禘快她一步,用腳尖把手杖踢到自己身後。

  「是嗎?那……我應該也踩痛你了……」她臉紅得快要燒起來。

  「你的眼疾到底多嚴重?這樣看得清楚嗎?」胤禘站在離她一尺之外,伸出四根手指問她。

  「嗯……四個。」小姑娘用力瞇了下眼睛看,雖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輪廊依稀還能辨別。

  「這都要看那麼久,看來你根本看不清我的樣子了。」他的心情突然莫名的輕鬆起來,因為她看不清楚他,他不需要在她面前多做掩飾,反倒是他能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公子的長相在我眼裡確實是朦朦朧朧,除非兩人得靠近些我才能看清,不過我知道公子年紀不大。」她尷尬地笑笑。

  「年紀大不大從聲音也能聽得出來吧。」胤禘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宣紙,自行將衣袍上的茶水吸乾。

  「我對公子實在萬分過意不去,公子一定要讓我賠您一件新衣才行。」她對他滿心愧疚,始終不敢抬眼正視他。

  「我說不用了,我的衣袍多得很,不差這一件。你還是快把書單開一開吧,我還想活著離開這裡。」他揉著後腦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喔,好。」她羞慚地點點頭,回到桌案前提起筆,慢慢地寫書單。

  胤禘看她壓低著頭寫字的模樣,真替她的脖子感到可憐,不過這個小書獃的字一筆一劃,端正工整,寫得還真是出奇得好。

  「眉山……不會是你的名字吧?」他想知道她的名字,繞了個彎問道。

  「不是,眉山是我爹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雙喜,平雙喜。」她邊寫邊答。

  平雙喜。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開好了,公子請看。」平雙喜把墨漬吹乾,捧起書單交給他。

  胤禘看著她開出的一長串書單,大感驚訝,其中甚至有三套是絕世僅存,難得一見的珍本。

  「我本以為數量不多,沒想到居然有二十多套書,而你竟記得如此清楚?」

  「公子,我記性好,凡讀過的書,再看第二遍就能記熟了,記書名對我來說更非難事。」她語氣謙虛地解釋,並沒有自吹自捧的意思。

  胤禘驚訝地盯著她看,不敢相信她的記性會好到這般程度。

  「《樂府詩集》、南宋國子監刻《爾雅》三卷、《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吏》,我要這三套。」他看著她,喃喃念道。

  平雙喜呆了呆,尷尬地一笑。

  「我忘了公子是行家了,果然就看中我爹最珍貴的收藏。可是……我只能賣公子一套……」

  「這三套我非要不可。」他知道父皇看到這三套宋刻本時,將會是何等的狂喜。

  「這……」她百般為難。

  「你的腦袋實在一點都不開竅,為什麼非要定下一個客人只能買一套的規矩?倘若你將手中收藏的珍品都以高價出售,你可以富到買下整條廊房四條胡同都沒有問題,何苦窩在這間窄小陰暗的舊房子裡啃窩窩頭,過著呆板無趣、暗無天日的生活?」他好意給她建言。

  「規矩是我爹訂下的,我只是遵從爹的遺命。這間書鋪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已經習慣過這樣的日子了,就算買下整條廊房四條胡同,我一個人也住不了呀!」她沒有過過富人家的日子,對奢華的生活也無從想像。她對食衣住行向來無慾無求,只要有書陪伴,她就能自得其樂。

  「你可別跟我說什麼『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這種呆話。」他嫌惡地皺眉。

  「是宋真宗的《勵學篇》。」她眼睛一亮,笑道。「這篇文章的每一句對我都是相當受用的呢!」

  胤禘感歎地搖了搖頭。

  「你爹真了不起,養出了這麼一個徹頭徹尾的書獃子。」他跟她不同,「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才是他所追求的理想生活。

  平雙喜紅了臉,她就是再呆,也聽得出他的語氣中貶多於褒。

  「你究竟賣不賣?」話題轉回宋刻本,他的口氣多了幾分不耐。

  平雙喜手足無措地呆呆杵著。

  「公子……給我幾天時間考慮好嗎?」她實在做不到嚴詞拒絕,只好采拖延戰術了。

  「我等不了幾天,我皇……父親的大壽就在明天了。」

  平雙喜怔愕。「公子來買宋刻本,是要做為父親的壽禮嗎?」

  「沒錯,我父親可算是行家中的行家,在他手中收藏的宋刻本是你『眉山書坊』的幾倍多。」照理說,民間的宋刻本都該網羅進朝廷妥善編撰收藏最好,不過他目前還不打算對她說明身份。

  「幾倍?」平雙喜聽得瞠目結舌。「公子的父親想必是位相當了不起的大人物,才有辦法收藏那麼多的宋刻本。」

  「我父親今年過六十八歲大壽,這一年,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已大不如前,我來找宋刻本當成賀壽禮,是希望他老人家能歡喜,或許對病情能有幫助。」他說的全是實情,也知道對一個腦袋僵硬的書獃子來說,柔情攻勢所向無敵。

  「原來……是公子的一片孝心。」平雙喜果然被他的心意感動,思索了半晌,便毫不猶豫地打開抽屜拿出一大串鑰匙來。「公子,我手邊正好有一套《六祖壇經》上、下兩卷,是宋太祖年的惠聽本,用來當成賀壽禮最為合適。」

  她邊說邊用鑰匙打開矮櫃,矮櫃內尚有一隻黑檀木箱,上著幾重鎖,她一一將鎖打開來,珍重地取出木箱內的書冊,小心翼翼地捧至胤禘面前。

  胤禘將煙黃而又珍貴的書冊接過手來,看著封皮上題著《韶州曹溪山六祖師壇經》一行字,整個人震懾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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