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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頁 湛露 倏然間,從四周湧出十幾名手持刀劍的護衛,齊齊向他跪倒,懇請道:「請太子殿下回宮。」 朱世弘瞪著眼前一干人等,沉聲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領頭的侍衛長卻叩首不起身,「皇上有旨,今夜擅闖辛慶宮者,無論何人,都視同行刺皇上,要就地擒拿。請太子殿下不要讓我等為難。」 他赫然明白了,這陣仗不是為了別人做了,正是為了他設下的。 他冷笑一聲,「好啊,好個就地擒拿。你們可以隨意拿我,但要等我見完父皇之後,倘若現在動手,我就先在這裡自行了斷!」 侍衛長登時愣住。他雖然不解皇上為何要擋新太子的駕,但沒想到皇上招數狠辣,新太子竟然比皇上還要狠絕,他一時怔怔地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而新太子早已面色鐵青地直闖正殿。 旁邊一名侍衛悄聲問:「大人,要動手嗎?」 侍衛長回頭瞪了他一眼,「蠢材!你沒聽到太子剛才說的話嗎?不管陛下是何意,太子總是他的親兒子,就算太子逆旨闖殿,陛下也不會殺他,而我們若是擅自動手,逼得太子自盡,你我能有活命的機會嗎?」 「站住。」 當朱世弘的一隻腳跨過正殿的門檻時,從裡面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如果你還想穩穩地坐在太子位上,穩穩地從朕手上接掌江山,現在就退出去,無朕的口諭不許再擅闖辛慶宮。」 朱禎裕的喝令讓朱世弘的眉心糾在一起,手指情不自禁地抓緊了門框,硬生生將那楠木框捏碎了一角。 若現在進去,他就不再是太子了,退出去,才能執掌江山。這是他生平所接到最無理卻又足以令他畏懼的命令。 但是他只遲疑了片刻,還是大步跨過了門檻,走到正殿中央,直視著坐在面前的父皇。 朱禎裕同樣皺著眉看他,「你這樣不顧一切地闖進來,有想過後果嗎?」 「後果父皇剛才已經告訴兒臣。」他的唇角似是扯動了一下,「兒臣已聽過父皇的聖旨,現在是不是可以提問了?」 皇上盯著他看,又是一陣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道:「你是要問朕依人的下落?」 「是。」 朱禎裕哼了一聲,「那朕是不是得先問一問,那條連接你們兩人寢宮的密道是怎麼回事?」 朱世弘最怕聽到的事情此刻就這麼傳入他的耳中,如同有人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記,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也沉到谷底。 他的雙腳有些發顫,在暗暗咬著嘴唇好一陣後,才又從牙間擠出一句,「父皇把她怎麼了?」 「她與你無關,你不要過問。」朱禎裕冷冷地盯著他,「世弘,朕現在就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了,朕也曾提醒過你,不想你再犯下大錯。所以朕現下再給你一次機會,若你現在退出去,朕可以既往不咎。」 朱世弘沉默半晌,忽然抬頭問道:「父皇所謂的既往不咎,那其中的『咎』是指什麼?」 「你心中明白,非要朕說出來嗎?」 他嘴角僵硬緊繃的肌肉忽然放鬆下來,似笑非笑地問:「父皇是指兒臣與依人的姦情?」 「朱世弘!」見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朱禎裕大為震怒,一下子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一手指著他的鼻子痛斥著,「朕顧忌皇家顏面,所以不想宣揚這等醜事,你倒像是引以為榮?你可知道就為著這一件事,你與她就算不是死罪,活罪也難逃嗎?!」 「兒臣不懂,這算是什麼重罪?難道她是寡婦就非得要守貞一生?兒臣就不能和女子有情?」朱世弘的笑意越發地恣意張揚,「這件事父皇是怎麼知道的?讓兒臣猜猜,該不會是大哥那張大嘴巴說出來的吧?」 朱禎裕氣喘吁吁地說:「你也不要恨你大哥揭發了你們的私情。你用盡心機將他害進了冷宮,今世都翻不了身,他將這件事說給朕聽,也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報復。」 「他會入冷宮是他罪有應得,這也是經過父皇首肯,算不上是我害他。而他讓父皇將依人關押,至今仍下落不明,還不算是對兒臣的報復?」他冷笑道:「請父皇告知依人的下落,否則兒臣今天是不會離開辛慶宮的。」 「放肆!你這是抗旨、犯上作亂,朕現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朱世弘卻大笑出聲,「這一輩子都背個逆子的名聲又如何?自小您說我高傲自負,桀驁不馴,而後又說我忤逆太子,目無尊長,現在兒臣下獄之前必須知道——依人究竟在哪兒?!」 他堅定而熾烈的眼神讓朱禎裕心中也為之震動,沉聲勸他,「為了一個女人,值得放棄江山嗎?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這些年辛辛苦苦,為了扳倒世隆做了多少事?如今你已登上太子之位,他成了囚徒,好不容易大權在握,掌握江山可待,何必為了一個依人和朕鬧得翻臉?」 朱世弘的手指摸到腰畔的香囊,曼聲說道:「縱然大權在握,兒臣的身邊沒有她,此生將孤老無趣,這又有何意義?」 「她是你的弟妹,是個寡婦!」 「她是兒臣今生唯一愛過的女人!」 父子倆針鋒相對,言詞堅決,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朱禎裕說不動他,煩躁地在殿內快速踱步,在走了一圈後,倏然停住,「朕告訴你,你若是非她不可,今生你不但做不了太子,連皇子都做不成。你休想和她雙宿雙飛、同享富貴榮華!」 朱世弘的神色比先前從容冷靜許多,「父皇的意思是,若要依人,兒臣便是死路一條?」 他哼道:「正是如此!」他跌坐回龍椅上,直勾勾地盯著兒子。「縱使你不在乎父母之恩,也不要忘了國家之重。世文在世時,是那樣地信任你,臨終之前還求朕將江山托付於你,你忍心辜負他嗎?」 提到三弟的名字,朱世弘的眉不禁又抖了一下,苦笑說:「難怪依人常念那幾句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卻以為憑一己之力就可以翻雲覆雨、顛倒朝乾坤,實在是太過自信了。」 他身子一低,忽然跪了下去。 這一跪,讓朱禎裕心中大為驚懼。從剛才到現在,世弘從沒有說過一句軟話,甚至連最起碼的君臣之禮都忘了。現在他突然跪倒,實在不合他的性格! 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忍不住問了句,「你、你這是……想通了?」 「兒臣三十年來如墜夢裡,今日總算是想通了。」 說著,朱世弘極為莊重地向他叩首三次。 「第一拜,是兒臣謝過父母養育之恩,請原諒兒臣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膝下,承孝君前。 「第二拜,兒臣愧對世文生前囑托,不能盡兄長之責,圓他遺願,唯願他在九泉之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第三拜,兒臣有負施南百姓,於此國家不安、朝內大亂之時,卸一肩重任,撒手而去,是國之罪臣。」 朱禎裕顫抖地伸出一手指著他,「你,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子,是想藉此威脅朕嗎?你以為朕膝下如今一片孤寡,便要朕屈服於你了?」 朱世弘仰起臉,平靜道:「這是兒臣的肺腑之言,絕無半點恐嚇玩笑之意。父皇若是不信,兒臣可以留下信物為證。」說著,他忽然自袖中掏出那柄隨身攜帶的短匕。 當明晃晃的匕首亮出時,朱禎裕的心底更加寒涼。他知道世弘亮出匕首不是為了刺殺聖駕,卻猜不到這個兒子想做什麼,因而更感恐懼。 「你、你到底想做些什麼?」 他將左手指分開緊貼在地磚之上,「兒臣今日斷指還父,以明心智!」 聽到這句話,朱禎裕大驚失色地一躍站起,喊道:「住手——」 但刀鋒已至,頃刻間血花飛濺,朱世弘的左手食指已然斷成兩截。 這血流如注的驚心場面,連久經風浪的皇上都承受不住,立刻癱軟了身子,驚愕地跌回座位之上。他愣愣地看著面孔蒼白如雪的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朱世弘舉起斷指的左手,鮮血順著他的手掌很快染紅了他銀色的太子龍袍。他用匕首順勢將衣袍的下擺割斷,緊緊紮在傷口上,等阻止血液的外流之後,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輕聲說:「兒臣告退。」 他踉蹌著走出大門,在外面等候的侍衛們見太子滿身是血地走出來,全都嚇到了,侍衛長急忙奔進宮內,見皇上還呆呆地坐在龍椅上,生怕出了什麼事,急忙喊道:「快請太醫!」 「對,傳太醫、傳太醫!」朱禎裕回過神來,疾吼命令,「快傳太醫為太子療傷!他的手、他的手……」他看到那留在青磚上、血泊之中的斷指,身心崩潰,頓時暈厥過去。 朱世弘的手並沒有他想的那樣劇痛,也許是疼得讓他麻木了,但是他現在這個樣子著實嚇人——銀白色的太子袍上滿是血污,而他的面容毫無血色,唇色淡得幾乎如同白紙一般,但他的一雙眼卻清亮逼人得彷彿暗夜中的星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