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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裴寧    


  喜歡……嗎?

  她確實沒有這麼在意過一個活人,她以前有興趣的都是古人。

  如果這種陌生的想瞭解、想關心、想要他過得好的感覺有個名字的話,那大概可以稱之為喜歡吧。

  雖然她缺乏戀愛經驗,但她對自己的心一向很誠實,被人點醒之後,便很坦率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他們現在是主雇關係,意識著自己這樣的心情與他共事,對個性直率的她而言很辛苦啊……

  若不是知道昭一爺爺跟自己的奶奶已經老得沒有多少時間可浪費,她還真有點想逃避今天的會面。

  「紀海藍,現在可不是糾結這種次要問題的時候啊。」她拍拍自己雙頰,想揮去腦中那些無謂的思緒,奶奶身上的謎團與昭一爺爺的心願現在比什麼都重要。

  第9章(2)

  「海藍小姐,哈囉!」

  紀海藍抬頭,看到一臉笑容的淺見晴人,還有平靜如常的淺見時人一起朝她走來。

  「淺見先生,還有晴人先生也一起來啦。」她努力擺出正常的態度跟兩人打招呼。

  他好像沒什麼變,太好了。

  「紀小姐,」淺見時人朝她點點頭。「抱歉臨時帶了晴人來,他明天回日本,要代我回去跟爺爺報告今天的事,希望這樣不會造成你們這邊的困擾。」淺見時人用相當專注的眼神直視著她,讓她莫名緊張起來。

  「……嗯,沒關係的,我大伯很好客。」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紀海藍連忙回話破除尷尬。

  手機在此時救命似地響了起來,她馬上接起。

  「小藍,我到路邊的停車格了,你帶人過來吧。」耿霽的聲音從電話中傳出。

  找到絕佳借口逃離兩人間的微妙氣氛,紀海藍轉身領兩人往表哥的車快步走去,沒看到身後的淺見晴人笑著用手肘頂了頂堂哥,然後淺見時人狠狠回瞪堂弟的畫面。

  戰爭結束了,戰爭所造成的影響卻才正要開始。

  終戰那天日野昭一誓言照顧巴奈的話語還在耳邊迴響,兩個月後,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國民政府當時在台最高的行政機關「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宣佈遣返所有日本人的方針,讓許多在家鄉已一無所有、還欠著日本政府貸款,好不容易才在這方新天地穩下腳步的移民們大受打擊。

  許多移民希望能留在這片已住了幾十年、如同第二故鄉般的土地上。以吉野村長、吉野村郵便局局長、總督府農商局長為首的一群後山日人移民代表,甚至上台北向當時的台灣省行政長官求情。

  一番陳情過後,他們得到了口頭允諾,便欣喜欲狂地回到吉野村宣佈這個好消息。那一夜,整個吉野村的家家戶戶,不論日本人或台灣人,大家都為了自己或友人能夠留下來而狂歡慶祝著。

  這樣的喜悅,只持續到第二天清晨。

  國民政府一早便派人來吉野村,送上一紙即刻生效的公告——

  因應台灣島內現在情勢紛亂亟須整編,政府成立「台灣地區日本官兵善後聯絡部」,專責處理遺送日本軍人、官吏、僑民的事務,而「台灣省日產處理委員會」,則負責接收日資民間企業的財產及日本人個人私有財產。所有在台日人的財產皆不准轉移,須先行交出,詳列在財產清單上,待日後回台,再憑所持「領受書」至日產處理委員會領回在台灣的財產。

  日人的私人住宅或商店開始被貼上接收的封條,且由於各地的接收作業進行得相當迅速,不少日人的職位已被取代,只能遵照指示待在家中靜待引揚的船班到來,不少在台日人經濟一夕陷入困境。花蓮市街上,每天都有為換得生活費而變賣自家值錢物品的日本移民在路邊擺攤叫賣。

  與此同時,仍有一些不願放棄的吉野村仕紳,包括日野昭一身為小學校教員的父親,依舊日夜為了能留在這片家園而奔走著。

  時間轉眼來到一九四六年的二月。

  原本謠傳會花上四年的遣返在台日人作業,因美軍出借運輸艦「自由號」加入遣返船隊的緣故,時程被提前得比大多數人預期的更早。

  第一批接到遣返通知的吉野村人已在家中慌忙收拾著的當天深夜,日野昭一萬念俱灰的父親,在自家後院的阿勃勒樹上吊自殺,一周後,哀慟欲絕的日野太太也趁兒子剛忙完丈夫法事累極熟睡時,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人世,要求兒子將夫妻骨灰合葬在吉野村的日人公共墓地,照著丈夫的心願,永遠留在這片他們共度了數十年晨昏的土地。

  短短半年之間,日野昭一變得跟戀人巴奈一樣,父母雙亡,孤身一人。

  處理完父母的後事,日野昭一也上街變賣起自家留不下也帶不走的,也許還能值點錢的東西:父親的中古相機與油畫、母親出嫁時外公送的美麗和服、他在社團活動練習用的皮製野球手套……等等。

  雖然他們每人只能帶一千日圓與一些不值錢的日用品返國,這些錢至少可以留給他珍重的人,總比被徵收了好。

  就這樣,日野昭一將家中能變賣的東西處理完畢後,將錢分作兩份,一小份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大部分則給了他孤身一人的戀人巴奈。

  「巴奈,用這筆錢,去台北唸書吧。」日野昭一將裝著錢的信封袋遞到巴奈面前。「等我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再去台北找你。」

  「昭一,我不想收。」巴奈的眼眶紅了,孩子氣地將雙手收在背後。「總覺得,如果我收下,你好像明天就會不見似的。」

  「傻瓜。」日野昭一溫柔地笑了,從懷中掏出手帕擦去戀人已悄悄從眼眶溢出的淚水。「我會待到引揚前最後一刻的,直到警察大人追在我屁股後跑完吉野村一圈為止。」

  面前的巴奈終於破涕為笑。「那你可得記住順路跑來南園村跟我道別,不然我一定不原諒你。」

  「那還用說。」日野昭一笑著拉過她的一隻手,將裝著錢的信封塞進她手心。

  「不過為了以防我太依依不捨忘記把錢交給你,還是請你現在就收下吧。」

  巴奈終於下定決心似地將手中的信封袋捏緊。「那麼,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嗎?是什麼?」

  日野昭一期待地笑了,見她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兩個一模一樣、紋飾精美的紅色方形麻布袋。

  「這在我們族裡,是情人間互相交換的信物,叫做Aofo。」巴奈仔細整理其中一個袋子上的四色流蘇,讓所有流蘇都漂亮地往下垂。「母親知道我心儀的人是你後,一直不肯教我織法,所以我總覺得自己還沒完成,不好意思給你,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情人間的信物嗎……」日野昭一仔細看著上面的精美紋飾。「這麼說,這世上只有我才能收嘍。」

  巴奈雖有些害羞,仍是點了點頭。「因為你不會織這個,所以我做了兩個,我們一人一個。」

  巴奈將她手上其中一個袋子的背帶綁短,直直地掛上日野昭一的左肩。「要這樣背,表示你已經有情人了。」

  日野昭一拿過她手上的另一個袋子,照著她的做法將背帶綁短,再把袋子掛上她肩頭。「真是個好方法,這樣大家就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巴奈與日野昭一相視而笑。

  「等你引揚後,我就背著我的袋子先一步去台北了,你可要快點跟來喔。」

  「當然。你可要保重好自己,乖乖地等我背著它去台北找你喔。」

  「嗯。」

  他們都心知離別的日子很快到來,只能故作堅強地珍惜每一個相聚的時刻。

  但是,離別依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當巴奈聽說包含日野昭一在內的吉野村最後一批移民昨晚忽然接到引揚通知,今晨已集體進入花蓮港邊的倉庫等待登船時,她一路從當時工作的雜貨店跑到碼頭,卻只能遠遠地被擋在碼頭的柵欄外,看著自己的戀人正身在其中的那排木造倉庫,還有港邊即將帶走自己戀人的那艘大船。

  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離別就這樣沉默地開始了。

  她在碼頭外固執地守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上,碼頭邊的倉庫終於打開,一批批准備上船的日本人走了出來。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在台北等你!」她奮力叫著,卻不知自己的聲音是否能傳達過去。

  「日野君!保重!」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巴奈轉頭一看,是略顯憔悴的邱勝彥。

  邱勝彥守住自己對青梅竹馬的承諾,平安地回到家鄉時,謝春香卻已無法履行嫁給他的承諾,因為在八月八日花蓮市區大空襲受重傷的緣故,在她堅強意志的支持之下,她撐到見到邱勝彥回來,一向傲氣的她向邱勝彥說了聲「對不起」後,沒幾天便撒手人寰。

  巴奈和邱勝彥悲傷的眼神相遇,同樣在這場戰爭中與心愛的人及好友生離死別,兩人也無心交談,只是拚命用自己的叫喊為即將離去的日野昭一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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