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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衛小游    


  言猶在耳,因此恭彥總是盡可能在有空時到呂家探訪,希望能代祝晶盡一份心力,盡可能幫忙照顧小春與呂校書。

  說來也許有些托大,畢竟呂校書是朝廷官員,年紀長他許多,見多識廣,又不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哪裡需要他來照顧。然而他總覺得,沒有祝晶在身邊的呂校書,看起來好寂寞,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生氣勃勃,眼中掛著洞悉世情的笑意。他盡可能地將傘遮在呂校書頭頂上,不讓冰冷雨雪繼續打濕他已半濕的衣裳。

  呂校書看著恭彥年輕的臉龐,心想,不知道這孩子聽說了碎葉城的戰事沒有?

  他知道祝兒每回托人送信回家,總有三封信。一封給他,一封給丫頭,一封給這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經常來呂家問候他的健康,與丫頭一起分享對祝兒的思念。

  倘若……倘若他不是日本留學生,該有多好!朝廷雖然歡迎外國人歸化,卻嚴禁本國人歸化它國。

  倘若祝兒不是短壽命格,該有多好!可人生……似總是充滿了命定的無奈啊。

  呂校書的眼中滿是滄桑,恭彥儘管年輕,卻已能體會。他微微彎起唇,對好友的父親鞠躬道:「雨很冷,我送大人回家,好嗎?」

  呂校書猛然想到年輕人應該不知道他何時下館,怎會如此湊巧,在皇城外的御街附近遇見他?「孩子,你在這裡等多久了?」想來想去,也只有這麼一個理由了。「我沒有等太久,呂大人不必掛心。」

  果然如此。呂校書正色地看著恭彥問道:「你知道唐軍出戰西域碎葉的事了嗎?」

  恭彥點頭。「一早已經聽說了。」

  崔元善素與朝中大臣往來密切,在一次聚會中,得知了這件事。早上在四門學館詩,恭彥正好聽他與其它同窗說起。同窗還頗有閒情地吟誦了一首邊塞詩歌,渾然不知恭彥全身都因擔憂而緊繃顫抖。

  呂校書望著灰濛濛的天色,臉上不禁掛著憂慮。

  「不知祝兒現在可好?」距離女兒上一次來信,已經過了將近半年了。這半年來無消無息的,著實令人擔心。

  恭彥雖也牽掛著同樣的事,但他說:「那麼,呂大人,我們現在就到西域去,好嗎?」

  呂校書猛然瞪眼道:「去西域?現在?」

  短期內怕是不可能做到。首先,他必須先向朝廷請辭;其次,要準備行李、還要安頓留在家中的丫頭……有些責任,使他即使恨不得立刻飛到祝兒身邊,親眼見她一切安好,卻無法立刻實現。

  恭彥繼續說:「出重金購買兩匹駿馬,花半日打理行囊,沿途非必要不停下休息,從長安一路馳出玉門關、過瀚海,直抵碎葉,最多半年後,就可以見到祝晶。我不止一次這樣想過,想像祝晶見了我之後,會有多麼驚喜。然而,驚喜過後,他大笑出聲,定會說……」

  「傻瓜!我再一年半載就要回長安了,你追著過來做什麼?真有那麼想念我,想念到,願意走上千里,出玉門關來接我嗎?」

  呂校書能想像女兒會說什麼。想著、想著,他抬起微微帶著淚光的眼眸,眼角拉出一個微往上彎的弧度。「多謝你,孩子,我沒事了。我想祝兒也會沒事的。」

  恭彥點頭道:「祝晶一定沒事的。」他篤定的說。「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如果他出事了,我一定會知道的。」他下意識撫上心頭,彷彿他的心已與千里之外的呂祝晶緊緊相系。

  呂校書沒有錯過他這無意識的動作,不禁好奇地問:「恭彥,日本可有人在等你?」他不記得自己曾問過這年輕人在他本國的事。

  恭彥笑道:「有的。」

  呂校書並不意外,但恭彥接著又說:「除了我的家人之外,還有小晶。」

  「小晶?」呂校書好奇地問:「她是誰呢?」恭彥思考了半晌,斟酌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呂校書詫異地瞪著恭彥。「你的……未婚妻?」

  恭彥點頭。「是的。她的全名叫做小野小晶。」不僅與祝晶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連個性也有些相似呢。

  「……」好半晌,呂校書才找回聲音。「祝兒知道這件事嗎?」

  恭彥笑了笑。「應該不知道。我好像沒跟他提過這件事。」

  來到長安後,祝晶除非必要,不太問起恭彥在日本的事。他覺得祝晶可能是怕觸發他的鄉愁,不敢太過深入地詢問;也因此,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提起。

  呂校書若有所思地看著恭彥道:「你應該要早些讓她知道這件事。」

  恭彥怔了半晌,不大明白何以呂校書會這麼說。

  「……呃,因為祝晶沒有問過,所以我也就沒有特別提起……以後等他回來,若有機會,我會告訴他的。」

  呂校書沉默地點了點頭,有些悲傷地想到:如果祝兒在二十五歲以後才回來,而那時恭彥已經回國的話,也就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了吧。

  或許,那對祝兒來說,才是最好的。他承認他是個自私的父親。但天底下,哪個為人父的不是如此?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無憂無慮過一生啊。

  歎了口氣,他拍拍恭彥的肩膀,望著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走吧,年輕人,雨勢轉小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咱們這就走吧。」

  開元十一年,春回大地前,呂校書心中翻攪不已的憂思,有點像是長安城裡,經雨雪蹂躪的泥濘街道。

  通常,踩在泥濘裡的腳步,是不太容易前進的。

  進退不得,就是商隊現下的窘境。

  眼見著新一年的春天即將來臨,呂祝晶困在熱海畔的碎葉城內,看著商隊裡的胡商大叔們個個面露愁容,卻只能祈求上天趕緊讓戰事結束。

  他們已經在這座城耽擱太久了。

  打從去年年關將近時,大唐軍隊與鄰近的吐蕃軍發生爭戰後,碎葉城就成了兩軍爭奪的一塊餅。而剛好在這時節來到碎葉城的商旅們,就好比是夾在餅裡的餡料,陷入了進退不得的處境。儘管在這條絲路上,各國的商人往往受到不成文的保護,不論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會特別刁難。但在戰事未結束前,所有城內的居民皆不得離開城內,使得本來只打算在碎葉停留三天以補給糧食的商隊,這一停,就停了好幾個月。

  從去年冬末到今年初春,戰爭尚未結束。

  第一次進入戰場,祝晶不僅大開了眼界,甚至還哭笑不得。因為他從來沒想到,邊城的戰爭,是這樣打的。

  在長安時,他聽說過的邊境戰事捷報,總是那般轟轟烈烈、豪氣干雲,連天地也為之震撼的;可實際在邊境見了戰爭,卻發現並非如此。

  以碎葉城為中心,在不傷害本地居民的原則下,當兩方戰鼓一響,原本在城裡活動的居民與商旅便得在最短時間內躲進民舍裡,不得外出,而兩方軍隊就在城外作戰。

  有時唐軍佔上風,便入主碎葉城;可有時,吐蕃軍又打敗駐守的唐軍,碎葉城再度易主。打仗的頻率由三天一次,漸漸地變成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十天一次。

  就在雙方你來我往、互相爭奪碎葉城與商道經營權之際,遭到封鎖的城池糧食逐漸短缺,眼看著這邊城就要發生嚴重的糧荒了,仍然沒有一方願意退出這場戰爭,讓出這西域小城的主權。

  吐蕃軍以羌族人居多,大唐軍隊則多是東突厥和幾支西域部族的胡人所組成的混合軍,軍隊中的純漢人寥寥無幾。既是戰爭!雖然是有點好笑的戰爭,——但總有人會受傷。在軍醫人手短缺的情況下,小舅舅迫不得已被徵召去當大唐的軍醫!在吐蕃軍打敗唐軍時,也得幫吐蕃的士兵治療。因此,自戰事發生以來,祝晶經常一整天都見不到他的人。

  儘管對這類爭戰早已司空見慣,但這一回真的拖太久了。

  康居安終於下定決心去找兩方軍隊的將軍行賄,希望能讓商隊離開碎葉城,好繼續他們的西方拂菻之行,因此今天一早就帶了幾名夥伴,往兩方陣營探消息去了。

  留下呂祝晶待在碎葉城一處充作旅店的土造民房裡,閒得發慌。

  他寫了很多的信,把身上帶的羊皮卷都寫完了,獨獨找不到人替他送信回家。

  閒得發慌,顧不得小舅舅要他待在屋子裡的交代,祝晶來到旅店的小院裡。

  今天是休戰日,城區裡算是安全的。

  然而天氣尚未轉暖,碎葉城地勢又高,山頭上覆著雪,因此風吹來時仍十分冷冽,因此在仿唐城建築的十字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幾名來自不同國家的胡商和城裡的居民聚在旅店小院裡下雙陸棋,雙方的賭注分別是一匹珍貴的絲綢,與一名奴隸。祝晶站在圍觀的人群旁看了一會兒棋,又看了幾眼那名被當作賭注的奴隸,有些訝異的發現,那名奴隸看起來十分瘦小,甚至比他還要年幼,至多不會超過十四歲,還只是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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