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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衛小游 他也會擔心的啊。還好爹的官做得小,小官比較不會做錯太多的事,比較不會隨便得罪人,也比較不會招人嫉妒。 他的爹就適合當個小官,只是祝晶難免仍會為他煩惱。 忘記吃飯、添衣、帶傘……這些事情對主子爺來說是家常便飯,小春不得不同意小公子講得有道理。 祝晶接著又說:「所以嘍,丫頭,如果妳留在長安的話,我會比較放心一點。」扯開一條上揚的唇線道:「我放心的話,心頭沒負擔,就會跑得比較快,自然也就不會被妖怪吃掉啦。」 小春說不出話來反駁。 祝晶又說:「還有啊,如果妳待在長安的話,我就可以寫信給妳……妳見過駱駝的吧?別看牠丑,駱駝可是跑得很快喔,西北驛站有很多公文都是用駱駝傳遞的;牠們不管路途再遠,都可以把我的信從絲路上送回家裡來呢。妳已經認得很多字了,不是嗎?我會在信上告訴妳好多好玩的事,所以,小春:——…妳會幫我照顧爹的吧?」小春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答應了。 祝晶又問:「那妳也可以幫忙順便照顧一下恭彥吧?」 小春倏地瞪大眼睛。「我不!」 祝晶打斷她的話說:「除了爹以外,我其實也挺擔心恭彥的呢。雖然他很聰明,但是有時讀起書來會太過認真。他可能會趁我不在的時候,拚命抄書,抄到眼睛壞掉,那樣等我回來時,他就認不出我了。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對不對?所以妳會幫我吧?在春天的時候找他去看看花;夏天的時候找他去聽聽蟬;秋天的時候,不要到那些種了白楊樹的路上走,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啊;冬天第一場雪飄下來的時候,記得一定要提醒他,天氣轉冷了,請他多珍重……」 小春越聽越不開心。「……太多了。」 「什麼?」祝晶終於停下來,眼神帶著詢問地看著小丫頭。 只見小春扁著嘴道:「小公子你的要求太多了,小春很笨,記不起來。」小春聰明得很。 祝晶撇嘴暗笑,道「那麼,最後一件事。妳再忍一忍,記一下。」小春不情不願地聽著。 祝晶說:「幫我照顧我家的小妹妹,她叫做小春,個性很黏人、很愛撒嬌,飯也吃得很多!可是,她很寂寞。我希望她每天都可以開開心心的。妳跟她說,如果真的很想我,想到不行的話,就那唱那首歌吧。」他閉上眼睛,走音地哼著:「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啦啦啦……」 小春爆出眼淚,忍不住跟著哼唱:「啦啦啦……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春風多逍遙,春蝶兒翩翩春蟲兒鬧,春情有意無人和,春歌一曲入雲霄……」 小春的歌聲極為動聽。祝晶牽著她的手,搖著鞦韆,很久都沒有放開。 「妳多唱幾次,春風會把妳的想念吹送出玉門關的。幾個春天過後,我就回來了……」 突然他轉過頭,抹掉小丫頭眼睛底下的眼淚,咧嘴道:「妳看我都這麼犧牲了,還不笑一個。」要一個五音不全的人唱歌,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呢。小春伸出雙手緊捉住祝晶的手,貼在自個兒臉上,顫抖道:「千萬不能被妖怪吃掉喔。」祝晶笑諾。「我答應妳。」 長安城西北開遠門是通往絲路的起點。 城門外的高台上立有一塊石碑,上書:自開遠門至安西兩千里。 行旅西域的商人、僧侶、異國使者、乃至留學生皆從此門進出。 來自西方的珍奇商品則直接送到西市販賣,使朱雀大街以西,以西市為中心,形成一個異國情調濃厚的城區。 清晨鼓聲初發,城門、坊門紛紛開啟。 一支整裝完畢的駱駝商隊已經在開遠門前等候出發。 除了旅途所需的飲水與補給品之外,這支以粟特商人(Suliya)為主的胡人商隊帶著大量的絲綱、瓷器、彩陶、茶葉等貨品,準備穿過河西走廊,順行絲路,前往大陸彼端,預期帶回豐厚的利潤,以及長安人所喜愛的香料、銅鏡、頗黎(玻璃)、毛氈等物品,回頭再大賺一筆。 此番同行的人,除了幾名客商以外,還有商人所僱用的八名武裝護衛、兩名僧侶、一位受聘到敦煌刻佛像的雕刻師、一位醫者,以及醫者的甥兒。這組合唯一不尋常的地方,是那名男孩。那不是一個在嚴苛環境下成長而慣經風霜的胡童,而是一名粉粒玉琢、受到家人保護的小公子。 當大夫說要帶一名男孩一起旅行時,商人們並沒有想到那會是一名還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 他們原以為有醫者加入這次的旅行是一件不錯的事,起碼若不小心生病了,至少有人能幫忙治療。 在西域旅行的不成文規矩是這樣的:通常他們不會排斥讓僧侶、工匠及大夫加入他們的隊伍,一方面是路上可以互相照應,一方面是因為絲綢路上常有盜匪出沒,因此加入商隊的人越多,身份越單純,路上也就越平靜。 本以為讓大夫帶著孩子無所謂,但一見到換穿了淺綠色開襟胡服、足蹬錦靴、腰間束著掛有刀、礪、火石……等七樣事的銀色蝶帶的呂祝晶時,胡商們議論紛紛,甚至向醫者提出抗議。 「我們不能帶著那個孩子一起旅行,太荒唐了。」 這些粟特族的商人以略帶西域腔調的漢語向大夫抱怨:「途中他可能會生病、脫水,我們不可能分神照顧他。」醫者只道:「那孩子的一切都由我來照管,我們會自備糧食和飲水,絕對不會勞煩到各位。」 胡商們又議論紛紛了片刻,主事者才道:「好吧,但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大夫你可得自己負責喔。」 「我會注意的。」醫者承諾。 等著商隊清點商品和補給之際,醫者抽空看向站在不遠處與親友告別的呂祝晶,不太捨得催促他,得準備上路了。 再等等吧,他想。 畢竟,這一別後要再相見,可能是許多年以後的事了。 就再等一等吧。 呂祝晶在長安的朋友幾乎都來了。 日本留學生中,與他相熟的阿倍仲麻呂、吉備真備,以及在慈恩寺協助譯經工作的學問僧玄防,都來送他了。 劉次君大哥早先也來過了,但因為營衛裡有事,不能久待,因此剛剛先一步離開了。祝晶保持愉快的神情看著眾人,一一與之道別。昨晚,他便告訴自己,今天絕對不能哭,所以他一早就咧嘴到現在。爹似乎也有同樣的默契,帶著小春站在一旁,也咧著嘴。與朋友們逐一道別後,他轉看向呂校書。 爹很安靜,從頭到尾都只是靜靜地微笑著。爹入弘文館當值已經遲了,好在官小,偶爾摸一下魚不太容易被發現,所以應該無妨。 他比較擔心的是,打從小舅舅說要帶他走絲路後,爹雖然沒反對,但卻變得十分安靜。太靜了!不像小春還很捧場地哭得淅瀝嘩啦的,反而突顯得爹的安靜有一點不尋常。 「爹,我要走嘍,你沒話想跟我說嗎?」祝晶終於問道。 呂校書像是猛然自夢裡醒來一般,雙肩微微抖了一下,有些失神的視線逐漸聚焦在祝晶臉上。 「祝兒……」看著祝晶小小的臉,呂校書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送走祝兒,是他的主意。他擔心祝兒和恭彥走得太近……那份聯繫如果會帶來死亡的威脅,就必須果決斬斷。然而,這樣做真的好嗎? 前一晚,他徹夜無眠。怕吵到祝兒,只能在深夜中躡手躡腳溜進他房裡,隔著幾步遠,偷看熟睡的小臉,忍不住希望祝兒不要長大,永遠當個天真的孩子,不必承受早夭的咒詛。然而祝兒依然漸漸長大了,不但擁有自己的想法,也依自己的意志做了許多的決定;雖然她從不是個事事順從的孩子,卻也貼心懂事得令人心碎。 祝兒想必以為自己這一趟不過是三、五年的光景。殊不知,他與妻舅已打算讓祝兒過了二十五歲生辰後,才放她回長安。 屆時,恭彥那孩子可能也早已回日本了吧……雖然對恭彥那孩子很過意不去,但站在為人父的立場,這是不得不的決定。 而一想到未來十三年可能都沒辦法再見到祝兒,呂校書便忍不住想辭了官,跟著一起到西域去。 可若他真辭了官,以祝兒的聰穎,勢必會察覺出這趟絲路之行的不尋常吧。 自家孩兒的心思,他怎會不懂? 一旦祝兒發現了真相,恐怕將會十分惱怒。 偏偏他沒有別的選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祝兒跟她娘一樣,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他經歷過一次,對他來說,那已經太夠了。 趁著祝兒年紀還小,對感情還懵懂未知,一輩子別叫她發現自己心中的情意、倘若如此能換得她無病無痛,一生長壽,那也就值得了。只不知這一別,許多年後再相見時,祝兒可還認得出鬢白齒搖的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