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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華甄 泉州人愛刺桐樹。 刺桐樹根系發達、樹幹粗大,能抗風耐潮,春天未發新葉先開花,等花凋謝時枝葉亭亭如蓋,剛好給炎炎夏日中的人們帶來陰涼。 每到春來花盛期,城裡城外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就喜歡約上同伴,瞅著沒人時攀上樹頭,采幾枝嬌艷欲滴的花朵帶回去,搾出花汁來,替新織出的布料棉線染色或染指甲,既愛那新鮮美麗,也圖了個新春吉利。 看,泉州城西臨漳門外的石筍橋畔,那紅艷艷的一片,與清澈碧綠的江水交相輝映,煞是可愛。伴著穿行其間的女人們搖曳多姿的身形和悅耳動人的笑聲,更讓這片刺桐林子生機無限。 可惜,提舉大人羅宏擎對此美景並無興趣。 此刻,他正沿著龜山腳下的石徑巡視江岸。看著眼前的斷崖和激流滾滾的筍江水,他考慮著在此地增設一處千戶所的必要性。 筍江是晉江下游,江水從石筍橋下迂迴而過,奔洩入海。江岸崖石聳立,江面曲折蜿蜒,江底暗礁相連,形成較強的漩渦和激流。這一帶地形特殊,江水湍急,也因如此,過去巡海軍船常忽略掉這裡,以為它水急浪湧,道窄路險,是道天然防線。可現在依他看來,只要有備而來,這裡的險境並不能阻擋登岸者。 「黃茳,這裡得做個記號,把那塊礁盤畫下來。」他指著靠近岸邊那塊凸出於江面的礁石對身後手持海圖的黃茳說。 「是,大人!」黃茳應著,取出筆墨,將手中的海圖在岩石上層開,陳生過去幫他壓住被風吹起的圖紙。 「啊——姑娘抓穩哪,我去喊人!」 一聲尖銳的驚呼讓羅宏擎身子一震,因為那是嘯月的貼身丫鬟五兒的聲音。 難道她在這裡? 他立刻抬頭尋覓,雖沒看見他熟悉的身影,但隨之而來的又一陣喊叫聲證實了他的猜測。 「嘯月姊姊掉下樹了!」 一聲聲孩子的驚呼令他如離弦之箭般飛奔過去。 才跑到樹林前,就見五兒迎面奔來。 一看到他,小丫頭就喘氣急喊:「大人,姑娘掉下……」 沒等她順過氣來把話說完,對面早沒人影了。 羅宏擎循著孩子們的叫聲跑進刺桐林裡,當即懸了大半顆心。 只見一棵高大粗壯的刺桐樹上,秦嘯月正抓著一截手臂粗的樹枝,懸蕩在半空中,樹枝隨著她身體的搖動而危險地彎曲,她長裙的下襬隨風飄揚,彷彿隨時都會將她吹落下來似的。 跟丫鬟和那些孩子比,她倒顯得挺沉得住氣的。不慌不喊,只是不斷地抬腳舉腿,試圖重新攀上樹枝。 看她那極不文雅又很危險的動作,羅宏擎真是又氣又急,但為了不嚇著她,他只是趕到樹下伸出雙臂對她喊:「秦姑娘,放手跳下來!」 聽到他的聲音,樹上的嘯月安心了。她低頭高興地說:「羅大哥,你來了,等我再摘幾枝花……」 「摘什麼花?放開手,快下來!」她的話讓羅宏擎聽得生氣,大姑娘上樹本已不雅,更別說現在她還這麼危險地懸在那裡,還一心只想著摘花? 而聽到他命令似的話語,嘯月也不高興了。「『放開手下去』?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讓我放開手不是擺明讓我找死嗎?」 「不會的,我會接住妳。」 「萬一你接不住呢?那我一定會被摔成肉泥,不幹!」看看地面的距離,嘯月不願冒險。 不想再跟她囉嗦,羅宏擎略一運氣躍起,將她從樹上拽了下來。 「你這個霸道的傢伙!」嘯月驚叫,趕緊抱住他的胳膊,而他也本能地抱著她,直到落地兩人也沒放開對方。 「哦哦,嘯月姊姊羞羞!」看著抱在一起的兩個大人,孩子們哄然大笑,笑嘻嘻地唱道:「男人抱抱,明日上轎;男人親親,明日添丁……」 被頑皮的孩子們大膽無忌的言辭臊紅了臉的嘯月一掌推開羅宏擎,罵道:「該死的臭小鬼,敢取笑我?看我去告訴你家爹娘,准打得你們屁股開花!」 可孩子們還在用手比劃著臉羞她。「嘯月姊姊羞羞,相公抱,上花轎……」 「閉嘴,他不是我的相公!」嘯月撿起地上的落花斷枝就往那些孩子撒去,孩子們笑著叫著往城內跑去,氣得她想追趕。 羅宏擎一把拉住她。「跟孩子們幹嘛這麼認真?」 看他臉上帶著笑容,語氣也很溫和,嘯月更加紅了臉。「羅大哥,他們是亂說的,你可不要生氣。」 看著她嬌羞中更顯美麗動人的面容,羅宏擎胸口熱熱的,很想走近她…… 可是他不能,只能淡淡地問:「我生什麼氣?倒是妳,怎麼掛到樹上去了?」 提起這話,嘯月噘起了嘴。「還不是那些女人,她們要花,我好心幫她們爬樹摘花,弄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可她們倒好,拿到花就跑了,害我一不留神就滑下了樹幹。」 這時五兒跟隨在黃茳、陳生身邊過來了,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今天中午,嘯月帶她來這裡看刺桐花,遇到城裡的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她們正在為樹高枝長,沒法摘到完整的花朵煩惱著。 於是嘯月自告奮勇地爬上樹幫大家摘花。 嘻笑玩鬧中,女人們為了趕在花葉新鮮、汁液豐盛時壓汁,在得到自己渴望的花朵後都相繼匆忙走了,完全忘記了替她們辛苦忙碌的嘯月,而在樹上忙碌的嘯月和只顧著從地上撿花朵的五兒也沒在意。 直到女人們的喊聲漸弱,嘯月往樹下一看,才發現只剩下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和五兒。於是她坐在樹椏上想歇口氣,誰知竟滑下了樹橙,還好她反應快,立即抓住身邊的另一截樹枝,才沒有當場摔落下來,可也把樹下的五兒和孩子們嚇得不輕。 驚慌失措中,大家叫喊起來,五兒忙去找人幫忙,遇到了羅宏擎。 聽了五兒的解釋,想想剛才親眼看到她吊在樹枝上的險狀,羅宏擎嚴肅地對她說:「秦姑娘,妳得收斂脾氣,不可總是如此莽撞!」 他的關心並沒得到感激,嘯月悶悶不樂地要求他。「羅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見面就教訓人?可不可以像以前一樣喊我名字,不要再喊我秦姑娘?」 「不可以!」 就這麼一句簡單的回答,讓嘯月頓時瞪圓了眼睛。 「為什麼不可以?」她追著已經轉身往樹林外走去的羅宏擎質問。 「因為那樣不合禮數!」 「什麼不合禮數?是你教訓我不合禮數?還是喊我『秦姑娘』不合禮數?」嘯月裝傻地問。 明白她是明知故問,羅宏擎還是停住腳步糾正她。「是因為妳爬樹的行為不符合女子的行為禮數,我直呼姑娘的名諱不符合道德禮數。」 聽了他的話,嘯月的嘴又噘起了。「羅大哥,你怎麼又變回原來的那個老古板了?你不是說要為我改變的嗎?」 聽她拿他以前說過的話堵他的口,羅宏擎哭笑不得。他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於是他轉頭往大橋走去。 「等等我!」嘯月趕緊追上去拉著他。 「羅大哥,我好幾天都沒見你了,在戒然居也找不到你,你都不想見我嗎?」 「找我幹嘛?」羅宏擎心存希望地問。 「聽說水關又來了好多新式戰船,帶我去看看,好不好?」嘯月嘻笑著說:「有人見過,說那種船會變戲法,浪大時就分開變成兩艘,很好玩!」 羅宏擎皺起了眉頭,他希望她這麼急切地找他,這麼緊地纏著他不只是因為可以到水門水關看軍船、找好玩的事。 可她的神態卻讓他知道她就是這樣想的,這讓他十分懊惱。如果今後能與她見面只是因為他能讓她「好玩」的話,那比見不到她還要讓他難過。 於是他不再回答她,撥開她的手轉身上了橋。 「羅大哥——」嘯月正欲追趕他,卻被陳生擋住了。 「既然妳不想嫁給大人,就不要再纏著大人!」 「我……」嘯月被他的粗聲粗氣嗆住,氣惱地說:「可是、可是羅大哥是我的大哥,也是我的朋友。」 「大哥?」陳生毫不客氣地揶揄道:「姑娘的大哥是秦老闆,不是我們大人。至於朋友?哼,大人從來不和女人交朋友!」 說完,他轉身追著羅宏擎走了。 嘯月看著他們的背影,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想喊他,可是聲音卻卡在喉嚨出不來。身後嬌艷的花朵也無法掩飾她的失意和陰鬱。這還是第一次,羅大哥不理她而逕自離去了。 「秦姑娘不必多想,大人還有事要忙,實在無法陪伴妳。」落在最後的黃茳走到她身邊對她說。 嘯月情緒低沉地問:「黃大哥,羅大哥不要我做他的朋友了嗎?」 「那也不是。」黃茳搖頭。「可是姑娘見過有哪個男人跟女人做朋友的嗎?」 說完這話,他也掉頭追趕已經走遠的羅宏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