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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瑪德琳 當羅蕾萊彈起身後,第一個動作是撈過外殼凹陷號稱耐摔第一的鬧鐘,赫見時針指向三點,惘然的大眼立即改瞪向無緣無故半夜把她打醒的女人。 「阿籃,你不睡覺是在發什麼瘋?」 阿籃無辜地瞅著發火的羅蕾萊,扯弄懷中陪伴多年的兔寶寶玩偶,一臉不安。 「小蕾,你怎麼還有心情睡……」 羅蕾萊翻白眼,往後躺平,起床氣未消,但睡意倒是大大驟減,不過,這並不代表她有那個閒情逸致陪室友聊通宵,於是故意閉眼假寐,佯裝不曾看見阿籃拉倒甩動兔寶寶耳朵試圖引起她注目的舉動。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言行舉止卻如未解世事的稚童,以院長和老師們良善教厚的說詞來形容,這是上帝在造人時發生了小錯誤,導致靈魂鑄體時產生無法治癒的瑕疵,翻成白話,他們是一群智能有障礙、永遠不懂人世醜陋的孩子。 育幼園收留了太多這類的孩子,多不勝數,這類的孩子沒有誰會願意領養,只能年復一年終老於院中,阿籃不過是云云範例之一。 瑪麗亞的天使?去他的,如果這些孩子真是天使,為什麼還要遭受這麼多磨難和異樣的眼光?真是鬼話連篇,人類最擅長的就是替缺陷商品覆上掩蓋的包裝,彷彿如此一來便能展現人類的同理心與良善之心……全是狗屁不通的虛偽謊言! 「小蕾……」屢屢得不到同伴的關注,阿籃發出可憐兮兮的低鳴。 「阿籃,你再不躺回自己的床上,我明天要告訴院長,讓他罰你喔。」無聲歎息,羅蕾萊睜開眼,只能以嚇唬小孩的妥協口吻勸哄。 阿籃圓圓的胖臉雖浮現驚恐,但一向膽小的她卻依然固執的呆立,不肯挪動龐然的噸位,鼻音濃重的抽噎著,「小蕾,Dolly不見了……Dolly一定是被壞人帶走了。」 看一個三十歲的老女人哭得像五歲的小孩,真是令人覺得可憐又可笑,但此時此刻羅蕾萊卻笑不出來,在消化完那句「Dolly不見了」之後,她再次彈起身,昏沉沉的腦袋像是被誰拿鐵錘狠狠敲了一記,每條神經都腫脹抽痛。 她驚愕的瞪著阿籃,「你在胡說什麼?該不會是又作什麼奇怪的惡夢了?」 阿籃癟嘴猛搖頭,「沒有,我沒有作夢。我剛剛去廁所的時候,看到院長和羅爸爸躲在小教堂說悄悄話,所以就偷偷躲在旁邊聽……結果聽見他們在說什麼警察要抓小偷……」 永遠別想從這些天使身上套出什麼可靠消息,因為那只會將自己活活累死罷了,這是羅蕾萊與阿籃當了十三年室友所得的體悟。 「你確定你有聽見羅爸爸說Dolly不見了?」羅蕾萊按捺著浮躁試探地問。 「有啊,羅爸爸眼睛紅紅的,好像在哭……」 「他們還說了什麼?」自小捧在手掌心的寶貝不見了,當然會哭得死去活來,光是金額無上限的栽培法就不知投入了多少新台幣,換作是她也會哭到瞎。 「好像還跟錢有關係……還有誰要勒死誰什麼的,我不記得了。」阿籃苦惱的擠眉苦思。 迅速意會阿籃拼湊不完全的語彙是「勒索」一詞,羅蕾萊的思緒像被吹散的一疊紙,雜亂無序地漫天飄飛,抓不到一個著力點,但她仍努力試著在一張張紙上繁密的文字中尋跡。 今晚,Dolly搭上了那輛公車,那個滿口鬼扯的神經病尾隨在後,也一同搭上公車,會不會…… 惶然的眼驀地浮映出一雙刀刃般凜銳的冰眸,揮之不去的殘影鏤刻在她眼中、腦內,擾亂了她的心神整整一夜,即使入夢也不肯罷休,甚至在阿籃呼她巴掌驚醒的前一刻,恍惚之際,她彷彿瞥見那個古怪的男人就坐在床畔,以陰鬱的神情睥睨著她。 那個男人像是吞噬所有光芒的渾沌冥夜,所到之處皆會將人捲入一片漆黑中,那雙無所畏懼的銳眸,宛若鑲嵌在險峻巖峰的彩礦,光澤奪目且暗藏致命的危機,稍一失神便讓人墜入萬丈深淵。 會是他下的手嗎?他要找人的就是Dolly? 怎麼也忘不了他移開視線關鍵的一剎那,男人彎起唇角冷笑,宛若手持鐮刀的死神,預備奪走某條寶貴的性命,教人戰慄…… 「小蕾,你怎麼還有心情睡覺?」阿籃瞪著翻身卷被掩面,打算閉上眼再入夢鄉的羅蕾萊。 索性轉過身,她懶得再理會阿籃,語焉不詳的咕噥,「睡啊,幹嘛不睡?」閉眼是怕一睜眼就滿是那古怪男人的影像,但閉上之後似乎改善不了什麼,那張深邃俊臉依舊象病毒一樣不斷入侵她體內,控制所有神經系統。 「小蕾的心好壞喔……Dolly不見,你都不會擔心嗎?」 「不會。」床上傳來一句斬釘截鐵的答覆。 「小蕾是壞人!」 「我從來就沒說過我是好人!」驟然掀被,羅蕾萊惡狠狠的吼完,再次拉高寢被,悶頭就睡,無論阿籃怎麼搖、怎麼喊,打定主意像尊死屍般無動於衷。 無可奈何,阿籃只得像個討糖失敗的頹喪孩童,揪起兔寶寶玩偶的耳朵,一路拖著躺回她的床上去。 待隔著一張老舊書桌的鄰床模糊的傳來平穩的鼾聲,蒙在被子裡裝睡的蒼白小臉這才徐緩的探出,氤氳的雙眼失神地愣望著滿是霉斑的天花板。 羅蕾萊茫然的視線無意識的跳躍在一朵又一朵暗褐色的霉花間,紛擾的思緒凝結在片段的記憶裡。 Dolly和她擁有相同的名字,命運卻迥然殊異,Dolly的父親是熱心公益的富商,協助院長創辦了聖心育幼院,每逢假日便是陪育幼院的孩子們玩耍,慈藹的羅爸爸。 善良的天性會遺傳嗎?儘管她內心的答案是否定的,但從世俗的眼光看來,羅爸爸的心肝寶貝,確實是善良得像散發著聖潔的光輝,讓人不敢靠近褻瀆的女神。 那麼,邪惡的基因會遺傳嗎?答案無從推斷,無從探究,偏偏普世的集體意識裡,壞胚子永遠是壞胚子,瞧瞧她,不正是一個絕佳案例? 平淡的相貌,淒慘如電視芭樂劇的身世,不知父母是何方妖魔鬼怪,被隨意遺棄的孩子,能有多優秀的基因?縱然真的有,恐怕已被殘酷的現實徹底覆滅,無從考據,無從發揮。 她僅有的命運,便是羅蕾萊這個名字與一把古舊的提琴。 正因為恰巧與羅家小公主同名,羅爸爸氾濫的愛心擴及她身上,知道她熱衷音樂,喜歡拉提琴,所以破例以半收養的方式供她念音樂科,並支付個別指導課的鐘點費。 這樣的待遇,全因一個名字而起,她唯一的幸運。 「小蕾是壞人……」阿籃無意識的夢囈像小孩子的拌嘴吵鬧,喚回了翻越重重時空摸索過往回憶的羅蕾萊。 側頭看著阿籃純真的睡臉,疲倦感突然襲來,她眨動不住往下墜的眼睫,決定就此打住在腦海中播放的回憶。 羅蕾萊的眼皮完全閉上的瞬間,男人的臉和像是末日來臨都撼動不了的懾人眼神,再度侵襲她逐漸失防的腦海。 而她最具憂患意識的潛意識,正以一場場荒謬迷離的夢境提醒她,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將會是永遠醒不來的夢魘。 *** 輕輕舒展酸痛肢體的同時,濃重的倦意隨之蔓延開來,伴隨著後腦一陣古怪的腫脹疼痛,浮沉的朦朧意識不得不幽幽轉醒。 可惡,若不是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她寧願蹺班丟了一天薪水外加禿頭老闆一頓臭罵,也不願此時此刻張開雙眼面對一堆狗屁倒灶的生活瑣事。 羅蕾萊伸伸懶腰,以過人的意志力支撐,逼迫睏倦的眼皮睜開。 嚴重恍惚的目光愣愣的呆視著天花板,來個醒前預備動作,通常,她都是默數熟悉的霉斑,不知今早是否又多了幾朵。 倏地,羅蕾萊驚惶的瞪大雙眼,錯愕震懾的感覺取代了睏意,不敢相信自己看了十多年的天花板居然不見了。 莫非灰姑娘的神仙教母來過? 一面裁切成六角菱型的玻璃帷幕,倒映出一張毫無血色、略微浮腫的臉蛋。當然,這張臉的主人不會是別人,是她,可憐又悲哀的孤兒羅蕾萊。 倒映的鏡面清晰可見,烏亮的長髮糾結垂散在胸前,黑色緊身小可愛勒不出誘人的胸線,只見突出的鎖骨,她纖瘦的標準幾可抵達營養不良的門檻。 自己有多清瘦她當然知道,並不需要這扇明淨的玻璃天窗提醒她。 會是夢遊嗎? 羅蕾萊甚覺惶惑的左右梭巡,除去身下的軟墊外,陌生的房間擺設簡單,視線所及皆是調性一致的傢俱,空氣中縈繞著淡淡的植物香氣,她循香望去,果然在房角一隅瞥見一株白色的盆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