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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岳靖    


  屋裡地板丟著蛙鞋和浮潛面罩,傷患上身赤裸,單側手臂用懸帶綁吊著,靠在診療床旁那張比較大的病床床頭,沉重地喘著氣。

  「這個外地人存心來加汀島找死,浮潛浮到人家競速風浪板前——」

  「好危險!」平晚翠抽了口氣。

  「呃……」男人呻吟了一聲,閉著左眼,右眼微睜看向平晚翠。「你好啊,美麗的女士——咳……」就算很痛,還是要裝出瀟灑——這等天涯浪子情調,到哪兒也不可免啊——猛一個岔氣,又咳出一口血沫。

  「啊!」平晚翠驚叫。「你不要緊吧?」回頭找救兵。「海英,你快來看看他——」

  「你這麻煩的傢伙!」海英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從問診桌邊站起,走到病床邊,拿了顆枕頭,塞墊在男人右側肩背。「就給我保持這個姿勢,直到醫療專車來,話少說一點——」

  「美麗的女士……」男人根本不理會醫師忠告,隨便拉起床單擦擦唇上血漬,繼續對平晚翠說:「敝姓景——」

  「海英少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雜和七嘴八舌呼喊。「海英少爺——聽說你受傷了,院長很擔心!」大紅十字門幾乎是被撞開的。

  「幹什麼!」海英回眸怒瞪過去。「我這裡是給人安全、安心、安適感受的溫馨診所,你們沖什麼沖?到底是誰聽說我受傷?」

  抬著擔架床、長背板進來的八個人,表情一式呆頓。海英少爺沒受傷啊?可怎麼聽說海英少爺一邊倒立衝浪一邊和貓搶甜食一邊看書,同時練劍術——海英少爺本就是奇人、不正常,嘗試不同特技是每日例行公事——然後被貓抓花臉、劍插著書捅過他肩窩,他不幸被定在浪板上,哀嚎無助地衝撞拖曳船,受了重傷……

  「傷患是這傢伙。」海英指著病床上的男人,瞇眼斜瞅呆呆八人,知道他們肯定又道聽塗說了什麼,他命令地說:「不要在腦子裡隨便褻瀆本人尊貴優雅的形象!趕快把傷患帶走!」語氣很凶狠。八人救護小組動了起來。

  沒一會兒,男人被移上擔架床,固定妥當,往大紅十字門外推。

  「喂……海英——」

  「你要交代什麼遺言?」海英走到一半門外一半門內的擔架床邊,睥睨著男人。「莫名其妙跑來加汀島找死,想必你是寫好了遺書吧?像那個被帆桁尾端掃到的傢伙——」

  「海英,」男人竭力使勁才發出打斷海英的虛弱嗓音。「你千萬幫我一件事……」很哀求,他伸手扯海英的衣袖。

  海英看著男人睜亮不一樣的雙眼——此人鮮少雙眼同時示人,更遑論露出誠懇目光!海英譏諷地撇唇,勉為其難似地將耳朵靠向男人。十五秒鐘後,海英直起身子。「如果這是你的遺願,本醫師一定幫你做到完滿……」感性語氣,瞬轉威怒。「把他抬走!」

  腳步聲、滾輪聲貼著木質地板遠去,大紅十字門砰地關合。海英走上前,掛了休診牌。

  「這樣就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吃早餐。」海英說。事實上,根本不會有人來這個建在樹上的醫療所求診。他建屋至今,僅問診三次。第一次,急診來附近果園休閒採果誤擾蜂窩,被叮得滿頭腫的二十一人團體,讓他收了不少他想要的「診療費」。第二次,處理一位中暑貴族,診療費AP訂製表遭平晚翠沒收。第三次,就是剛被拾走的「肋骨斷裂男」,診療費尚未取得。

  「那是你的朋友嗎?」平晚翠發出輕細嗓音。

  「倒了八輩子楣。」海英沒好氣地說,走往問診桌前,重新坐入椅中,享用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大口大口喝著香蕉覆盆子奶昔,發現餐籃裡還有個葡萄派。「真香!這是餐後甜點嗎?」

  「海英,」平晚翠搖著頭,走到桌邊。「對不起,這個葡萄派是要給別人的……」她把三明治和奶昔全拿出來,蓋好籃子。

  「給別人……是嗎……」海英扯唇一笑,吃自己的三明治、喝自己的奶昔。

  平晚翠也坐下,坐在患者椅上,吃著三明治、喝著奶昔。

  盡「飯友」的義務……

  海英咬著三明治,閒聊似地說:「那些外地人,真的是專門找碴。我倒八輩子楣不說,倒是舅媽醫院裡,三不五時就有不擅水上運動又愛耍英雄的外地人上門報到……幾天前,有個傢伙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掃到頭,血流如注,縫了好幾針,還昏迷,幸好那傢伙身上有遺書,有個萬一的話,醫院也好處理……這外地人還挺好習慣的,知道客居異鄉,禍福旦夕,得時時——」

  「海英,」平晚翠站起,提過籃子,轉向門口。「我先走了。你慢慢吃……」說「慢慢」,她的語氣卻是焦急,步伐也快。

  海英看著被大紅十字門阻隔、倏地消淡的光影,視線移回放在桌邊吃剩的三明治和奶昔,順手拿了過來,全部吃光光。一直是這樣,她吃不完的,他接收,他們很親,但就只是這樣——

  用力地咀嚼著口腔裡的食物——Feta乳酪,一半羊乳一半山羊乳,奶昔,一半香蕉一半覆盆子——嘴裡的滋味還真是一整個複雜。海英覺得今天早餐有股強烈後座力,引起他心中莫名的掛怒。

  那些外地人,來這座島,專為女人事,斷根肋骨,也是應該的,亞當不就少一根肋骨嘛……

  平晚翠奔下木階梯道,額際沁汗,腦海浮現剛剛在海英診療室咳吐血沫的男人,一下子,那男人的臉變成歐陽荷庭!

  會是他嗎?海英講的外地人……

  她胸口一窒,昏眩地蹲下,正好坐在起階板。

  陽光照在她的薄底淺口鞋,兩朵月光扶桑凝了夜露,一滴、兩滴,晶晶澈澈,她抹掉,鞋面反而多了暈漬,一大片,映回她眼底。她睫毛濕潤,眼眶下有層薄汗。平晚翠摸了摸臉龐,教自己冷靜,心卻跳得更劇烈。

  哀鳴似的船艇汽笛拉響到這邊來,像一道閃電打得她渾身震顫。她掏出帶在身上的男人遺書,捏緊於掌心,一手提著餐籃,站起身,仰高臉龐,向著旭日深呼吸一口。

  他已經定下來了,就不是外地人。海英說的不會是他。

  平晚翠把男人遺書收回裙子邊袋,走出林蔭幽徑。大道上是妍暖繽紛的加汀島早晨景象,送蘋果的貨車、送咖啡豆的貨車駛過她眼前。她搭輕軌車轉電纜車,從空中飽覽帆船手特區海陸風光。這港城循天然坡階地形建造,情侶巷與臨海大道縱使相連,基底升上海面的距離可能相差千萬年。

  她想,倘若用走的,會花太多時間。平晚翠沒辦法花千萬年,她得立刻見到歐陽荷庭。

  電纜車在加汀島特有的強勁海風中搖晃進站,門一開,平晚翠像鳥兒飛快出籠。

  臨海大道的車輛不多。這個時間,行人也少。平晚翠走過緬梔樹、扶桑花互相交接的步道,兩分鐘就到了雙層樓房前。她沒按門鈴,如同來種荷花、看荷花那幾次一樣,繞過半幢屋子,到開放式後院。

  落地門敞亮著,沒有百葉罩、遮光簾,廚房一覽無遺。

  平晚翠看到了。廚房裡,有抹女人身影,忙來忙去,沒多久,男人加入。他穿著晨衣,應該是剛睡醒,需要咖啡。女人貼心地倒給他。

  歐陽荷庭淺啜咖啡,習慣性走往落地門邊,神情頓了一下。

  「怎麼樣?還可以嗎?我照若蘇講的份量和方法煮的……」

  背後女人講話的嗓音,歐陽荷庭沒聽進耳。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靜,眼前有幅畫。藍天、草坡、白浪花、提野餐籃的女人,是幅畫,一切靜止的,就那女人的長髮在飄揚、長衫裙下擺在翻捲,翻出她纖白的腳踝。

  腳不由自主往前,鏘地一聲,使他回神。

  「怎麼了?」溫映藍轉身,離開料理台,走近歐陽荷庭身邊。「要解鎖嗎?」看他杯子撞著玻璃門,她欲接手。

  歐陽荷庭已用沒拿杯的左手,扳掉扣鎖,拉開落地門,踏上門廊柚木地板。

  沒了玻璃反射蟄眼的光線。平晚翠將男人看得更清楚。歐陽荷庭左額上貼敷紗布繃帶,頭髮微微垂蓋著。

  「聽說你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掃到頭?」她開口,嗓音在顫抖,或者,只是受風的干擾。

  歐陽荷庭皺眉。今天,風的確有些過大。不管是什麼聲調,聽來都是詠歎調,絕非有什麼激動。「只是小傷。」他回答她,突感傷口瞬間痛了起來。

  「荷庭,外面有什麼事嗎?」溫映藍跟著走出落地門外,繞過歐陽荷庭高大的背影,看見後院來了個人。

  平晚翠與溫映藍視線對上了。「你好。」平晚翠微微頷首。

  溫映藍揚眸瞅著歐陽荷庭。「她是你的朋友嗎?荷庭——」

  「嗯。」歐陽荷庭淡淡應聲,補了一句:「吃飯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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