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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決明 鳳仙的食指又探到他鼻下,這一回,他出手,握住了她。 鳳仙嚇了一跳,欲抽手,纖指遭箝,緊緊不放。 「怕我忘了呼吸?」 狴犴睜眼,目光炯炯,暗室裡,像燃起的火炬。 「……狴犴……」 他的眼,若是火,她的眼,則是水,正滴答下雨,在雙頰間氾濫成災。 她嗚嗚啜泣,哭了出來,一顆顆淚珠急遽掉著,說得抽噎:「我們……我們去劫獄……去救她,好不好……」 他一怔。 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心中所憂,仍是劉府小妾? 「把她救出來,她不用死……你也不算錯判了,對不對?……你就不會有事、就不會死掉了……」鳳仙說得仿似狴犴已面臨死劫,哭顏更是淒慘,鼻眼皆紅,模樣狼狽。 「把她救出來,她不用死,我也就不會死?」她的語意,狴犴簡單重整。 「對不對?……是這樣,對不對?……」鳳仙希望他點頭,希望真的這麼做,便能救他! 「當然不對。」他斬釘截鐵。 話,剛說完,他看到了…… 大雨傾盆。 那一隻,連自己即將離開龍骸城,返回鳳族領罪,得幽禁多少歲月都未能知曉,也不曾放聲哭泣的小鳳精。 那一隻,墜下樓,傷得恁重,枕臥血泊間,卻一滴淚、一聲痛,都沒掉、沒喊的小鳳精—— 現在,眼淚大顆大顆掉,像個孩子,涕淚縱橫,污了一整張小臉, 為他流的淚,炙且暖,哭皺的臉蛋,此刻看來……竟是美的……狴犴因此念頭,而自覺震滅。 簡直……胡思亂想,既不梨花帶雨,也沒千嬌百媚,何美之有? 他在床上坐起,彈指,點燃房內燭火。 「你,是不是有所誤解?」 狴犴貢獻衣袖給她抹臉擦淚。 「唔?」 「劉府小妾的生或死,與我無關,我不會因她生而生,為她死而死,所以我無法理解你哭什麼?」他虛心求教,想弄懂她說哭就哭的原由。 「咦?」鳳仙呆住,一臉憨呆,眼淚仍滴答直掉。 她有些哽咽,有些囁嚅,更有些遲疑,小小聲問:「你不會死?就算錯判了,也不會?」 他睨來冷光:「我沒錯判。」這輩子,最氣人質疑他的能力。 「可是小妾她認、認罪了呀……」 「認罪,不代表有罪。劉府大夫人才是真兇。」他嚴正聲明,別再亂指他錯判。「還有,並不是『錯判』,便等同於「我死』,你從哪聽來這種亂七八糟的說詞?」 這種「錯判」,範圍也太廣大了點。 「參娃。」 真不意外,不,該說他早就猜到了。 他完全可以理解,鳳仙認知的錯誤,源頭在哪。 「獬豸錯判了真兇,冤枉無辜之人,使其喪命,獬豸也將為自身的誤判,斷角死去。劉府一案,真兇是大夫人,小妾自願扛罪,我當然不算錯判,又怎可能小妾頭一落地,我也得跟著死的道理?」 除非他硬指小妾是兇手,小妾因此而亡,他才需要擔心報應反噬。 鳳仙嘴兒開開,一時之間,處於愕然狀態,反應不及。 直到,她咀嚼他的話語,慢慢地,釐清每一字、每一句。 「原來……是這樣呀……」她喃喃道。 原來,不是她所想像,那麼恐怖、那麼毫無餘地。 原來,狴犴不會死。 「還好……是這樣……」她咧開了笑,鬆懈的、解脫的傻笑。 淚水,不止,反增。 她開心得又哭了。 「你又哭什麼?」狴犴不懂她,他真的不懂。 比剛剛的「大雨傾盆」,不遑多讓。 只是這次的「雨勢」,襯著她唇角笑弧,多了些甜。 他幾乎快有種錯覺,她掉的不是鹹淚,而是糖蜜了。 「我很擔心你死掉嘛……現在一放心,眼淚就……」她手裡還握著他的袖,拿來擦淚,相當順手。 「你剛『不放心』時,所掉的眼淚不比現在少。」 「嘿嘿……」 她靦腆一笑,整張臉紅通通的,眼紅鼻紅,是哭泣所致,雙腮紅,則是因他的調侃,以及他覷她的眼神。 他的眼睛,像在笑,若有似無,笑得她整張臉蛋臊赧起來…… 鳳仙怕自己此刻看起來很是狼狽,低下首,瞅著自己的指節瞧:「雖、雖然那小妾的生死,不會影響你……你那麼篤定說她不是兇手,既是如此,眼睜睜看她死……也不妥當?我、我們能不能替她……做些什麼?」 「她的事,你不用管。回房去睡吧。」 「我覺得……我睡了好久。」喝完了茶,之後的事,她一丁點記憶都投有,再醒來,已是深夜,這段時間她應該是……睡著了? 「但我累了。」他不想跟鳳仙多談關於劉府小妾之事,越是談下去,他做的那件蠢事,她就會知道了。 他一點也不希望她知道。 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趕她回房去睡。 況且,夜深人靜,她與他共處一室,週遭太悄然,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近在耳邊,讓他感覺浮躁,彷彿有著什麼要脫柙而出。 聽他這麼說,鳳仙也不好擾他休憩,溫馴點頭:「那我先出去,你早歇。」 他看她一副「了無睡意」的模樣,不認為她會乖乖地窩回床鋪,不由得出聲叮囑:「夜深了,別胡亂跑。」 人類城裡宵小多,落單女子唯恐成為目標。 「我不會逃的。」鳳仙誤解他的意思。 狴犴本欲加以解釋,但未見她臉上有任何受傷,還帶些些笑容,於是作罷。 鳳仙為他吹熄燭火,關上房門。 門窗上的薄紙,倒映她的身影,月光灑落之間,漸行漸遠。 狴犴沒猜錯,她不想睡,不想上榻躺平,睜眼到天明。 今夜,明月皎潔,夜風不冷,再加上她寬了心,知道狴犴不會有事,心情處於放鬆及欣喜之間,夜景看來好魅人。 「去屋頂上,曬月光好了。」這不算亂跑了吧?她可是安安分分……待在房間的正上方。 鳳精喜愛高處,即便失去飛翔本能,對至高之處的偏好仍舊不改。 即便不能「一飛」沖天,但她身形靈巧,沿著樹爬,還是成功抵達屋頂。 她坐下,涼風拂面,拂不去唇畔笑意。 就僅是知道狴犴不會有事,竟教她如此開心。 她嘴裡,已經數不清呢喃多少回的「太好了……」,傻乎乎地一直重複。 夜裡的城,好靜,只剩蟲鳴,唧唧響脆。 偶爾挾雜著,她那一句滿足喟歎。 全客棧裡,大概僅存她一個,仍是雙眼亮晃晃,醒著的。 鳳仙是這般認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三更半夜,忙著不睡的,大有人在。 幾句細碎竊語,由遠至近,最後,停步於她下方的庭園假山。 鳳仙原本不打算偷聽、偷看的,可是對方太明目張膽,讓她想佯裝無視都不行。 於是,她眨著眼,很「不小心」從頭看到尾。 這一看,驚呼連連,大開眼界。 下方暗叢,窸窸窣窣,交談的聲音,全含糊在彼此嘴裡。 月光淡淡,還能看見四唇之間牽繫的銀亮唾絲。 「這樣不好,我們不該這麼做,我再過幾日便要出閣……」女聲輕拒,又急於追尋對方的唇,吻了上去。 「有何不好?我們相愛,卻無法相守,真正的『不該』,是老天不該拆散我們——」男聲粗喘,聽出滿腹不甘,重重地銜向粉嫩唇瓣,抵死纏綿。 「可是……可是……」女聲虛軟,完全不像抵抗。 「就當是留念,這一夜,我會把它牢記在心,刻在心頭、鏤在骨上,永永遠遠都不忘!」 接下來,幾乎沒有再說話,只有濃熱喘息,交濡以沫,燃燒整夜。 第11章(1) 「刻在心頭,鏤在骨上,永永遠遠,都不忘……」 腦子裡熱騰騰的,像一壺燒開的水,沸煮著思緒。 叢間偷歡之人,她一個也不識,不知始末,更無心去管那兩人是否能終成眷屬。 只是,男人那句沉語,如影隨形,不時地回想起來。 「不過是塊餅夾肉,你也要把它刻在心頭、鏤在骨上,永遠不忘?」是有這麼美味嗎? 狴犴的聲音,擊破了腦門內充塞、迴盪、填滿的男人低狺,鳳仙稍稍回神,兩人正坐於街邊小攤,用早膳。 「你的臉怎麼回事?」 紅得像要滴血了。 「臉?」聞言,她摸摸雙頰,感覺熱意熨燙著掌心。 從昨夜偷覷完「神奇光景」後,整張臉火燙燙的,到早上仍不見消退。 「受了風寒?」他伸手探她額溫。 「不是……」她慌慌搖頭。 哪能開口坦承,自己看了些啥東西? 男人的吼聲,又隨記憶回潮,重新響起…… 就當是留念,這一夜,我會把它牢記在心,刻在心頭、鏤在骨上,永永遠遠都不忘! 再三反覆憶起,正是因為那句話,重重地敲進了鳳仙的心。 她也好想……有個留念,能刻入骨、銘上心。 她不貪心,沒要像那男人索討到那、那種地步,她只想…… 目光,落向狴犴的唇,這一瞧,便挪不開眼了。 她好想碰觸……他的唇,她好想也吮著、嘗著他的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