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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蝙蝠    


  但是,他並沒有來得及碰到車身,輕卡上有人下來了,手裡托著獵槍,瞄準他。

  他站在那裡,沒有再移動一步。

  這情景很熟悉……他一定在哪裡見過……但是無論怎樣回想,都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但端槍的人他認識,一年前,那個人和他兄弟一起來偷獵黃羊,他把他兄弟打成重傷,卻被這傢伙逃走,想不到現在居然還敢回來!

  黃羊們彷彿感受到了絕非善意的氣息,於是甩下了它們的傷員,開始拚命四散奔逃。但它們逃得並不遠,而是停留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不離開,也不敢接近。

  真的很熟悉……不是人,而是情景。

  五彩的戈壁,遠遠的黃羊,腳下受傷的生靈,對面端槍的同類。

  究竟是在哪裡見過呢?

  「喂,你……是你吧?」那人端著槍笑,「上次一個人打我們倆,還能把我哥打成那樣,真厲害……別動,動一下就讓你變馬蜂窩。」

  「是我。」他沒告訴他,其實那傢伙和他兄弟也很厲害,如果不是小藏阿姨,他一個也擒不住。

  「那你知道不?我哥被判了死刑……」

  「你們罪有應得。」

  他現在還記得,當初掀開那輛小卡車時看到的情景。那之後很久,他每當看到被夕陽染紅的戈壁時,都會覺得那金紅色籠罩的天空下,有許許多多被開膛破肚的東西在跑。

  「我哥才不是罪有應得!」那人怒吼,槍也顫抖了幾下,「殺幾隻羊幾隻野驢!我們又沒殺人!」

  「這是法律規定。」

  「呸!啥破法律!不就是要錢!」

  「你們家人好像給錢了,但是結果不是也沒變嗎?」

  不是的。

  那人從來沒有注意過,所以不明白,完全不是那樣的。

  他沒有注意過這片看似荒涼的大地。

  他沒有注意過是誰在給這片大地生機。

  他沒有注意過它們躍過山澗的鮮活。

  他沒有注意過它們為這裡生生死死繁衍的努力。

  他喜歡看小藏阿姨和頭羊打架。不管她活了多久,長了多大,和羊群的頭羊打架都是她最愛的功課。

  他喜歡坐在車頂上,看著小藏阿姨活力萬分地竄躍。

  他喜歡和小藏阿姨一起坐在車裡,看著朝陽升起,看著夕陽下去,黃羊群或野驢群遠遠地出現在視野裡,悠然奔跑,又悠然消失。

  那人必定不知道,失去它們的這片土地有多寂寥;他必定不知道,他們站在荒野上,幾天幾夜也見不到一點活物的悲哀。

  他殺的不是幾條黃羊或幾隻野驢,他殺死的是這片土地還存活的證據,殺死的是這仍在掙扎求存的戈壁,他正在把這片五彩繽紛的美麗戈壁一點一點淩遲!

  「扯……胡扯吧你!」那人叫囂,「總之老子今天就是來報仇的!我非殺了你——」

  剛才還朝霞滿天的天空驟然暗了下來,好像電視螢幕被人唰地調暗了一樣。

  地面隆起無數小小的鼓包,又劈劈啪啪地碎裂,惡臭的氣息和一個個看不清到底是什麼動物的腐爛頭顱,從地底下鑽出來,好像從那些地方開出了奇怪的花。

  ***

  溫樂灃艱難地從床上滾下來,一點一點向門邊爬去。

  全身的肌肉很疼,每爬一步都要鼓足勇氣,即使這樣,也有可能某個肌肉忽然罷工而趴下。

  到門口這短短的兩三米,他覺得自己簡直爬了一輩子。

  然而剛剛爬到門口,他卻忽然想起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個該死的小屋根本就沒有門鎖!昨天進來的時候,他親眼看到司機把一根木柴從扣眼裡拔出去!

  這麼說……今天他應該是從外面扣住了才對……

  真是該死的……要是有符咒在這裡就好了……至少讓他可以放心地脫體而去吧……雖然這種荒野上不像會有人或死人的樣子,可萬一他不在,有人〈鬼〉趁機把這副身體弄走,那他不就得和「溫樂源」一樣了?

  他咚一下趴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在接觸到那兩個人的時候,並不覺得他們懷有惡意,所以即使對生人有著本能的防備,對他們卻放下了一半的心。

  其實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感覺到對方哪怕一丁點的惡意……為什麼……

  驀然間,他身體上的壓力猛地變重,強行壓向他的身體,他剛剛好不容易直起的身體咚一聲倒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血來。

  那是……殺氣!明明直到一秒鐘以前還沒有感覺到任何惡意,現在卻會忽然出現如此強大的殺意?

  壓力好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毫不留情地向下重壓,溫樂灃覺得自己的骨頭彷彿都快要被這壓力壓壞了,全身的骨頭都在發出悲鳴。

  他痛苦萬分,連想要翻個身或是向一邊爬動都辦不到,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的口鼻和耳朵都在溢出溫熱的液體,但他現在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為他意識正在逐漸遠去,而他的身體——不只是外部,連他的頭顱內部都感受到了強大的壓力!

  沒有辦法,現在他只有使用自己僅剩的力量,猛力將魂魄從天靈蓋迫出!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那股力量不只是在壓制他的軀殼,連對他的魂魄也有同樣的作用,他剛剛竄出體外,又被一股更甚於剛才的強壓給壓在地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剛才是筋斷骨折的痛苦,現在則是無法緩解的魂魄疼痛,過於巨大的壓力和疼痛,讓溫樂灃再也難以忍受,大聲痛叫了出來。

  明白了!這是有人痛苦的聲音,不斷不斷地在耳邊迴響,把他的整個靈魂都壓到了難以形容的扭曲程度。

  誰會這麼痛苦?是誰?

  「混蛋!你要是想死就自己去死!不要帶著別人——」

  彷彿是在回應他的話,地面啪喳裂開一個小口,一隻瘦骨嶙峋的手骨穿地而出,掐住他魂魄的脖子,將他強行拖入其中!

  ***

  「這是啥?這是啥東西!」那人端著槍,驚恐地轉著圈,他的槍只有一支,而「那些東西」卻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上來。

  「你干了啥!這是啥東西!」

  一隻腐爛得只剩下額頭上一點皮肉的小羊,顫巍巍地走到他跟前,爬滿蛆蟲的眼洞天真地看著他,「咩」地叫了一聲。

  轟然一聲,獵槍開火了,小羊的骨頭上嵌著黑色的散彈孔洞,在地上不斷抽搐。

  一隻隻剩下半隻眼睛的母羊骷髏向他衝來,他一槍托打在它的頭骨上,母羊倒在地上,沒有再動彈。

  「你到底干了啥……我……我告訴你!我不怕!」他舉著獵槍胡亂揮舞著,只要接近他的骷髏都全部倒下。

  可是其他的骷髏依然在緩緩地行進,絲毫不被他的攻擊影響。

  「如果我告訴你,我什麼也沒幹,你相不相信呢?」顯得異常悠然的司機靠在車上,點著了一支菸,「不過我就算這麼說他也不會信,是吧,小藏阿姨?」

  車頂上顯現出了「溫樂源」的身影,她皺著眉頭,似乎非常不舒服。

  「不只這些吧,他還幹了什麼?」

  司機輕輕地呼出一口青煙:「為了取暖,他們在紅柳林點火……整片樹林都沒了。」

  地上生出了彎彎曲曲的奇怪灌木,紅色的,纏到腳上就纏住,黏得死死地。

  那人在灌木叢中不斷地嚎叫,拚命跳腳,妄圖把這些不知何時就纏得他無法動彈的東西弄掉,但是那些東西彷彿在他身上生了根,怎麼也扯不下來。

  「紅柳很貴重嗎?」

  「不貴,但那是這方圓幾百里,唯一還算『樹林』的東西。」

  生活在叢綠世界的人不會明白,對這裡而言,那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小破樹林,也具有神聖的生命意義。有植物就有水,有水就有動物,有了動物這裡就不會死,即使地下埋滿了屍體也是如此。

  那只撞在車屁股上的羊搖搖擺擺地爬起來,似乎還有點頭暈,它漠然地看了司機一眼,轉身離開。

  那人依然在奇怪的灌木和動物的骷髏中哀嚎,灌木們已經爬上了他的腰,很快它們就會爬上他的頭,使他窒息而死,就像以前在這裡消失的人一樣。

  在戈壁上消失一兩個人是很簡單的,不用煮、不用分屍、不用埋,放在那裡,肉很快就會被狼吃掉,然後骨頭和其他碎屑會慢慢風化,被戈壁灘上特有的黑風帶走,也許直到成了化石,都不會有人注意到。

  ——那只是一種可能罷了。

  就在那個人真的快要消失時,大地驟然震動起來,拌著砂石和鹽鹼的土地,就像沸騰了一樣上下波動,不規則地裂開層層大縫。

  動物的骷髏們,帶著千奇百怪的叫聲陷落了下去。

  靠在車上的司機腳下一滑,險些就掉到裂縫中去,「溫樂源」伸手抓住他一隻膀子,一撈,硬是將他拉上了車頂。

  在大地的沸騰中,一個黑色的身影帶著一個灰色的影子噌地從地底竄出,落在司機和「溫樂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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