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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杜默雨 日光明亮溫暖,一下子就驅走暗夜歎息;她搖搖頭,不想了。 「來,吃菜。」侯觀雲笑著介紹菜色。「這道鹵鴨可特別了,得先將蔥花、醬油、筍丁、香菇、還有一堆我說不出名堂的東西塞進鴨的肚子裡,再用酒去悶蒸。你們聞聞,這味道可香的呢。」 「要用這麼多材料,一定很貴了?」柴兒夾起一塊鴨肉,聞到那濃冽的香氣,一下子不敢吃下去。 「少爺是有身份地位的,吃的東西當然不一樣了。」一臉老實的土坎則是每上一道菜,雙手就合十拜一次,再恭敬地咀嚼入口。 吃上幾口菜,桌上氣氛熱絡了,柳依依卻很不自在。即使她跟少爺很熟了,卻從來沒跟他平起平坐一起吃飯,她想站起來服侍,卻讓侯觀雲以目示意制止了。 「一家人吃飯,輕鬆些。」侯觀雲招呼得不亦樂乎。「溝兒,你爹來了這麼多天,也不跟我說一聲,我有空可以帶他出去玩呀。」 「少爺,你對我們溝兒實在太好了。」柳條說著,眼眶便紅了。「溝兒寫信回家,說老爺夫人少爺都是大大的好人啊。」 「溝兒,多謝抬舉嘍。」侯觀雲笑著跟柳依依擠眼睛。 「少爺啊,我們溝兒只是一個掃院子的小丫鬟,是你心腸好,肯幫我們,這一定是溝兒前世修來的福氣,才會遇到你這麼好的主子。」 「呵,我只是請你們吃一頓飯,用不著從前世就修了吧?」 「嗚!少爺你真好哇!」柳條抱著碗,淚水噴了出來,感激涕零地道:「你是菩薩心腸,知道我們生活不容易,年年賞錢給溝兒,她存了下來,給我們去年蓋新房、今年買田地,謝謝你!謝謝大少爺啊!」 「喔……」侯觀雲望向柳依依,眼神交會,不言自明。 他去年春天給了她三百兩的「睡覺錢」,她果然用在家人身上了。 「怎麼今年才買地?」他很好奇她對這筆意外之財的安排。 柳依依說明道:「去年土坎來宜城,我托他帶一些錢回去,給爹娘弟妹蓋屋子、做衣服,另外還有剩的就讓他和柴兒開間茶水鋪。」 「大姐說茶水鋪生意好的話,明年就要開客棧了。」柴兒掩不住興奮的神色。「生意真的很好。官道上來往的人車很多,每個人都停下來喝茶,還有人問住宿,我們只好讓出家裡的房間給他們睡。」 土坎也露出憨實的笑容。「茶水鋪熱鬧,忙不過來,我雇了幾個村人幫忙。等大姐回來開客棧,還要請更多的人,讓大家都有錢賺。」 「很好、很好。」侯觀雲撫掌笑道:「我就說貨通有無嘛,本來鳥不生蛋的官道邊,突然立起一間茶水鋪,自然就會有需要的客人進來了。」 「少爺,你心腸好,對我大姐好,我娘每天求菩薩保佑你好人有好報,長命到百歲。」柴兒又道。 「哈,不敢不敢。要保佑也是保佑你家大姐。瞧,我本來要她買朵珠花還是裁一塊花布好好打點自己的,她倒全拿回家了。柳老爹,你好有福氣,有這麼一個孝順的女兒。」侯觀雲笑咪咪地打開折扇,大扇特扇,扇得他鬢邊髮絲都飛揚起來了。 柳依依雙手在桌下用力交握,忍住想要幫他重新梳理整齊的衝動。 那是早上她為他梳的髻發。他在外面玩了大半天,髮絲有些凌亂了,即便爹和土坎的頭髮遠比他更亂,但他那麼一點點的亂卻直搗她心底深處,搔動著她,令她焦躁難安。 他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他喊他溝兒,就是讓她在家人面前,仍是那位柳家的大女兒柳溝兒,而不是侯府諸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侯太少爺的「陪睡」丫鬟柳依依。 她不驚訝他的細膩心思,卻也越來越困惑於房裡房外截然不同面貌的少爺了。 她知道他還在等她的話,便轉過了視線,不再瞧他的鬢髮,又道:「至於買田地一事,因為得跟鎮上的大老爺做交易,茲事體大,我怕我爹老實被人欺,所以花了一些時間打聽,問清楚買賣的事情。」 「你想得很周全。」侯觀雲笑問道:「你怎麼問?」 「我去請教帳房的管事先生。」 「他們很忙,不見得願意理會你。」 「我跟他們說,少爺打算做土地買賣,又怕空口說白話被老爺罵,所以要先請教他們一些價錢、契據、訂約、買賣細節的問題。」 「哈哈哈!柳老爹,你家溝兒真厲害,太聰明了!」侯觀雲拍手大笑,他不介意被她利用,他還得向她學這招借花獻佛呢。 柳條聽不懂女兒和少爺的對話,但一聽到少爺誇獎他家溝兒,竟然又感傷起來了。他放下筷子,從頭說起:「溝兒從小就聰明懂事,自己會撿柴抓魚去鎮上賣,換些米鹽回來;她下頭幾個妹妹,都是她幫忙把屎把尿的,但家裡實在太窮了,她聽說城裡好謀生,嗚……」 「爹,怎麼說著又哭了?」柳依依想到往事,心頭微感酸疼,忙又強笑道:「我在宜城過得很好,又能賺錢貼補家用,你不要擔心。」 「可你在外頭吃苦,有了委屈只能自己吞,沒人疼著你呀。」 「爹,老爺夫人少爺人很好,和我一起幹活兒的丫鬟也情同姐妹,這幾年不也就這樣過來了,我還長高、長胖了呢。」 「嗚嗚,是長高了,你十八了,也該嫁人了,不能老當丫頭啊。」 「等過了端午,我就會回家了。」柳依依掏出巾子,扶著老淚縱橫的爹,仔細地為他拭淚,像是哄孩子似地柔聲勸道:「爹,回去可別說著又哭了,會讓娘傷心的。柴兒,土坎,你們留意爹,大家聊些在宜城裡碰到的有趣事情,別勾著娘難受。」 「嗯,我知道。我會跟娘說,少爺請我們吃飯。」柴兒的語氣故作輕鬆,卻也忍不住紅了眼圈兒,扯著柳依依的衣角,哽咽道:「大姐,你一定要趕快回來,我們都很想你。」 「我也想你們。」柳依依忍住淚,逸出微笑道:「再幾個月就見面了,別難過了。來,別顧著說話,吃點東西。爹,這塊肉給你,我先幫你撕小塊,你牙不好,慢慢嚼,才不會傷了胃。」 她拿筷子將一大塊糖醋排骨剔成小塊,再放到父親的碗裡,又忙著幫妹妹和土坎夾菜,自己倒沒吃上幾口飯。 因著親人來到,她臉上綻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神采,雖然方才淚水浮上了眼眶,濡濕了睫毛,卻也讓那雙黑眸更加靈動了。 侯觀雲不再搖扇,只是將扇子貼在胸口,定睛看著她。 柔情體貼,言語溫煦,淺笑甜美,小泥球果真長大了、成熟了,像一朵紅花也似地綻放開來。 原來,到了端午,她就滿十八歲了,離去的日子竟是如此迫近,不由得令他心口一揪,彷彿即將失落最寶貴的事物。 他還想要什麼?一個什麼都有的富貴公子還要奢求什麼? 或許,他只是想像依依一家人這般相聚,好好吃上一頓飯,說上幾句體己的貼心話;錢財賺了就有,一家和樂融融的情感卻是難求。 但,他不能留她,更不能向依依要求這種家人似的情感,他已經享用得太多了,他不能耽誤她;她開不成大客棧,可是會怨恨他這個自私自利的少爺,說不定還會被她釘草人。 他想笑,卻是不自覺地幽幽一歎,抬眼望向窗外藍天,外頭天氣何其清朗,他的內心又何其灰暗! 啪!他攏起折扇,拿起筷子,扯出大大的俊美笑容。「來來!別顧著聊天,也要吃菜嘛。別客氣,吃多少都算我的。」 少爺又歎氣了,柳依依心頭一緊!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回為他的歎息所牽動了。她低下了頭,自然而然屏住了呼吸,如同無數個躲在被子裡的暗夜,無聲無息,將那聲歎息埋進了心底的最深處。 「溝兒,你幫少爺盛一碗熱湯。」柳條本想親自動手,才站起來,就被侯觀雲笑咪咪地壓下,只得趕緊喊女兒。 「好。」她拿了碗,默默地為他盛湯。 肉塊放在碗裡,很快就被湯汁淹沒,看不見了;而他的歎息,終究是會如熱氣煙霧般消失呢,還是越埋越深,成了她這顆心的一部分? 唉!不想長大呀,什麼時候她的心眼兒變多了?愛煩惱了? 第五章 不去攪動,就不會看見;她盡量不再去想他那對深郁的瞳眸,以及夜半微乎其微的歎氣聲,只是靜心等待十八歲那天的到來。 事實上,她覺得自從江照影回來後,少爺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也不再聽他談到喜兒姑娘,她竟莫名其妙地為他鬆了一口氣。 情愛太過沉重,她願她的少爺還是一個沒有煩惱的愛笑公子。 然而,在微感懊熱的初夏夜裡,少爺又開始輾轉反側了。 府裡的人不斷傳說,江照影不改過去的浮浪公子惡習,又開始上酒樓花天酒地。丫鬟們繪聲繪影,好像親眼所見;她們恥笑程喜兒不愛癡心的少爺,卻去愛上一個死性不改的潦倒公子,真是有夠傻了;瞧她現在不但油坊沒了,也錯看了情郎,正可謂人財兩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