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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余宛宛    


  只是,平靜又安穩的日子,卻讓他覺得生命中像是缺少了一些什麼;他想,也許是他已習慣忙碌了吧。打從十幾歲開始打工賺學費、大學畢業、迷上調酒師工作,到他去美國、英國取經,哪天不是為了生存和興趣而忙碌。

  可忙碌有忙碌的好。那時看到藍天白雲、遇見讓他怦然的人、所有狂野的境遇,都能化作調酒的發想;那時每天每秒都只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讓調酒文化廣為人接受、想著要怎麼樣讓自己的店上軌道。

  然後,當一切都如他所想地進行著——店裡生意不錯、培養出來的人才都能承繼他的理念,而他便開始成了旁觀者,覺得自己可以退休了。

  酒可以喝,但不要成為酒鬼;興趣可以培養,但絕對不能上癮。

  他再放縱,心中仍有規矩。因為他爸爸就是死於酗酒之後的肝癌末期,且因為併發症之故,幾乎可以說是痛死的……

  所以,他身為調酒師的另一種重要職責,便是提醒人千萬不要飲酒過量。

  成勳奇點了一根煙,安步當車地走著,與幾個穿著套裝、看起來像是金融業的上班族錯身而過。

  他知道有人回頭看他,但這事經常發生,他已習以為常了。畢竟他身高一八ま、輪廓還算明顯、雙眼具東方神秘感,從以前就一直有高回頭率。

  「成勳奇!」

  聽見自己的名字,他抬頭看去。

  十幾步之外,一輛紅色小車停在路邊,紀薇正站在駕駛座旁對他揮手。

  「好巧!真的是你。要不要我送你一程?」紀薇朝他走了幾步。

  「不用,我把走路當運動。你去開車吧,這裡拖吊很嚴重。」他朝她一揮手,繼續往前走。

  「那我陪你走。」紀薇側頭笑著。

  「隨你。」他從小到大桃花沒斷過,當然知道誰對他有意思。

  不過,通常只要他保持漠然,對方就會知難而退了。女生的臉皮,畢竟沒男人厚。

  紀薇跟上他身邊,輕聲說:「打擾你了嗎?我只是想找人說說話。」

  「『One  Day』和『Orange  Day』都有開,我們的調酒師都很擅長傾聽。」他說。

  「我跟他們不熟。」

  「我們也沒那麼熟。」他看她一眼,修長眼眸閃過一絲戲謔,而後別開。

  紀薇感覺自己耳朵紅了,但她力持鎮定地說道:

  「其實也沒什麼話要說啦,只是覺得看到你這樣走,感覺很不錯。」

  「所以,車子被拖吊也沒關係?」

  「現在都改成開罰單了,就當是我對政府的貢獻嘍。」紀薇聳肩說道,把波浪長髮撥到一側——因為她這樣最好看。

  「果然收入高,對錢比較不計較。」

  紀薇不是沒聽懂他的諷刺,但她假裝沒聽到。

  成勳奇沒再開口,紀薇也只好跟在他身邊繼續往前走。

  成勳奇將抽完的香煙放入隨身煙灰盒中捻熄。「先走了。」

  「再陪我抽一根煙吧。」她擋在他面前。

  「我不在乎外貌,但空服員總還要講究門面,抽煙對皮膚不好。」他微笑,眼眸一彎,旋即轉身繞過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拜。」

  他就這麼討厭她?連陪她多說一會話都不願意嗎?紀薇氣得快步轉身,不想他若是突然回頭,還看到她怔怔地站在原地。

  「警察先生!等一下!」紀薇看到前方有一個警察正騎著摩托車停在她的車旁。

  她脫下高跟鞋,發揮她以前一百公尺跑X秒的精神,朝警察跑去。

  警察見她拎著高跟鞋跑,先笑了出來。

  她一看他笑了,心裡便有了數,一站到他面前,開始使出十八般武藝拜託他別開罰單。

  在她的拜託之下,警察沒開罰單,而紀薇很確定自己的魅力沒有因此而減少半分——它只是對成勳奇不管用罷了。

  稍晚,成勳奇走了半小時後,回到家。

  說是家,也許更像一間寬廣的飯店套房。沒有隔間,黑色大理石地板、石壁主牆面、石材桌面就是屋內全貌了。除了少數家電之外,所有物品全收在櫃子裡。

  他喜歡這種一目瞭然、一眼就將屋內盡納眼底的感覺。因為以前他總是要提防喝得醉醺醺的爸爸不知道會從哪裡跑出來把他痛揍一頓;後來,爸爸過世後,揍他的人,就換成了媽媽的男友。

  只是男友,沒有任何正式關係,但他媽媽卻像中蠱一樣地,怎麼被打都打不怕,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讓那個男人進門。

  正因為如此,他半年前才會在醫院急診室探望媽媽時遇見方柏珍——他身為調酒師,對於人的長相和面貌原本就有著比尋常人較好的記憶;況且面貌姣好又有個性的年輕女醫師,很有記憶點。

  鈴鈴鈴……

  成勳奇看向正響著的手機,沒有接聽的意願。他不喜歡接晚上的電話,因為從來不會是好事。

  事實上,這十年來他已經跑過十多間醫院的急診室了。媽媽在那些醫護人員的目光中尋找同情與安慰,直到她的反覆出現讓人看出她並無心要改變,對她變得冷漠之後,然後,她便再去其它急診室報到。

  鈴鈴鈴……鈴鈴鈴……

  成勳奇看了電話號碼一眼,終究還是接了。「媽,什麼事?」

  「我要借十萬。」黃春滿劈頭就說。

  「沒有。」

  「我知道你有。」

  「我每個月匯五萬給你,如果還不夠用,想買什麼,我帶你去買。」

  「我有朋友生病要跟我借錢……」

  成勳奇深吸了口氣,努力用最心平氣和的語氣說道:

  「你認為我還會相信這種理由嗎?那個男的又賭輸了,對不對?」

  電話那頭沒再接話。

  成勳奇按了結束通話。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聲響到他不得不接。

  「我沒錢給他,他會打死我!」黃春滿在電話那頭哭喊道。

  「早就跟你說過,要你跟他斷絕關係!要你搬到別的地方!要你報警告他傷害!如果被打死,是誰的責任!」成勳奇忍無可忍地大吼出聲。

  「最後一次了,他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幾年前,我就聽過幾百遍最後一次,只有你會笨到相信他!」

  電話那頭哭了起來,成勳奇結束了通話。

  之後他打了電話給媽媽那區的里長,請里長到媽媽家看一看,需要報警時就報警。他逢年過節都會到里長那裡送大禮,為的就是這種時刻的有備無患。

  成勳奇進入浴室洗熱水澡,把溫度調到他無法再忍受,這才啪地一聲關掉熱水。

  他用力捶了下牆壁,罵出一連串髒話。

  這也是他談戀愛時,永遠無法涉入太深的原因。對他來說,戀愛只是短暫的甜蜜,感情則代表了長遠的責任——他媽媽是一顆不定時炸彈,他不要另一半也為此擔心。

  況且,他也擔心自己血液中亦有媽媽這樣不可理喻的執著,所以他寧可明哲保身,絕不和誰有長遠關係。

  偶然的寂寞,他可以忍受。況且,戀愛的對象,他還缺嗎?今晚在路上不就有一個紀薇了嗎?

  可他需要的不是紀薇,他想要的是一個會讓他精神為之一振的女人。

  腦中閃過方柏珍對著他媽媽大罵的那一幕,他勾唇笑了;但他的笑容很短暫,因為浴室門外持續傳來手機鈴聲。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他將蓮蓬頭的水量開到最大,卻還是擋不住電話的聲音,他忍到不能再忍後啪地關掉蓮蓬頭,衝出浴室接起電話——

  「喂!」

  三十秒後,成勳奇穿上衣服。

  一分鐘後,他離開了家門,衝向醫院急診室。

  方柏珍曾經以為走上醫生這條路,就是她這個和外婆相依為命的小女人可以抬頭挺胸之日的開始;誰知道她一入行就碰上台灣醫療五大皆空——內科外科兒科婦產科,外加急診——全都招不到醫生,大鬧空城計的「盛況」。

  缺少新醫生,外科報到人數掛零,年會上看到的都是老先生在走動,醫院裡外科醫師一個當三個用,就是如今的醫界常態。

  她甚至已經立好遺囑,也跟紀薇說過如果哪天她過勞死了,就請紀薇開記者會說明醫療人員不堪的處境。

  當了醫生救了人,她卻連屬於自己的時間都沒有,甚至沒法子在外婆生前的最後幾年好好地陪著老人家;忙到最後,她有時真的不免茫然,自己究竟在做什麼。沒有離開,好像只是因為累到沒力氣再做出其它選擇了。

  這晚在醫院值班的方柏珍,在累到極點的狀況中,走到護理站準備付錢給總是幫她代訂便當的急診室護理師。急診室一如往常地人滿為患,一不小心就會被旁人撞得七葷八素。

  方柏珍還沒走到櫃檯,就被一名婦人給撞開了。

  「醫生,什麼時候才會輪到我?我肚子快痛死了!」便秘三天的中年婦人怒氣沖沖地向一名男醫師問道。

  「你已經問三次了!我不是說急診是依病情輕重來做處置的?前面有一個中風的、一個車禍腦漿都流出來的、一個燙到要截肢的,你告訴我,我要先處理誰?!」已經累到臉色鐵青的急診室醫生頭也不抬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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