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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我黯然,不能說些什麼。

  但是嘉麗說她同時會跟其他男人出去──「沒有損失,他們挑我.我也挑他們。」

  我覺得這已經是損失了,但各人的旨趣不一樣,有什麼好說的?

  「我不打算說『不』,他條件太好,我喜歡與他出去吃吃喝喝,享受一個週末,明天?將來?我不擔心,憂慮也無用,我再不關心,到底我們活著是為什麼呢,如果這一剎那的快樂都不能享用……我想社會是會得原諒我的。」

  「只要你高興,你管社會怎麼想,你哭的時候,社會又不見得會拍你肩膀安慰你。」

  「可是你為什麼不出來玩玩呢?」

  「我不覺得快樂,我只覺得淒涼,」我坦白的說:「所以我不高興去。」

  「我也自覺蠻淒涼的,」她哈哈笑起來,「快活的淒涼,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家汶沒有再來約我。

  我的態度很明顯:他必需放棄其他的女人,單為我一人服務,如果他覺得划不來,痛苦,那就不如不放棄他原來的生活方式。

  家汶,我歎口氣,他走在整座樹林裡,幾時才肯為一株花放棄整個樹林?

  過年的時候,嘉麗告訴我,她已經到家汶公寓去過。登堂入室了,我想,可是那公寓簡直是個公眾女休息間,又有什麼快樂可言呢。

  「他那間公寓真是好大好大,美得不得了,二千七百多大的地方,客廳可以騎腳踏車。」她一臉羨色。

  口氣上彷彿已有希望做那裡的主婦,在那裡請客。

  而其實家汶是個玩家,他要主婦來幹嗎?

  「我很喜歡那附近的環境,幽靜高尚,唉,如何才能使他向我求婚呢?」

  「落蠱。」我說。

  「別開玩笑好不好?」

  「我也說真的呀,」我說:「結婚只是開始,不是完結,你要有這個心理準備。」

  「可是我這麼想結婚……」

  「他們說女人在廿三四歲最希望結婚,過了廿七八也就好了,這是女性遺傳因子影響,到時希望成家立室。」

  「我覺得做工很累。」

  我聳聳肩,「做人根本是很累的。」

  「有些太太卻是幸福的。」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我說。

  「像你這麼樂觀的女王老五也是少有。」

  我只好笑,我也並不樂觀,奈何好強,自己若先認輸,就必然輸定了,這是士氣問題。

  過完年沒多久,嘉麗要求告一星期假,說是身體不好,我覺得很訝異,去探望她,她躺在床上,精神倒還硬朗,但臉色很差。

  她說:「不用問了,他是有未婚妻的。那天早上,叫我碰見了。」

  我說:「也許她自稱是他未婚妻。」還想安慰她。

  「不,他自己也承認。」

  「就如此告一段落?」我問。

  「是。」

  我點點頭,「怎麼要告病假呢?」

  「喝多了酒。」她苦笑。

  「嘉麗,咱們共勉之。」我說:「振作起來,重新來過。」

  「你不會笑我吧?」她問。

  「五十步豈敢笑一百步?」我反問。

  她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出門的時候天空已有點潮濕,回南,春天快要來了。

  我們呢,我們的羅曼史在春天有什麼進展?

  家汶仍然在紅粉堆中打滾,未婚妻?我不相信。

  我一分鐘也不相信。但我相信有比他好的男人。

  戰敗之後

  男朋友跟他女走了以後,每個人都說我風度好,處理得漂亮,連我自己也覺得難能可貴,姿態大方得近乎浪漫,只有戲中的女主角才會這麼做。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的,真相同表面有很大的出入,但是我不想表露出來,因為沒有人能夠幫我。

  每夜,落班之後,回到家裡,我斟杯威士忌加冰,對牢書房間的一面空牆,訴說我的滴血的苦楚。

  細節不欲多提,整個人瀕臨精神崩潰,但仍設法維持清醒。

  然後我發覺我變了。

  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損害,自信喪失,有點自暴自棄。

  往日在工作上遇到挫折,會得一笑置之,從頭奮鬥,不放在心上。

  最近即使是寫錯日子這種小事,都會引起惆悵:真沒用,抓不住男人還情有可原,怎麼年月日都弄錯?王小珊王小珊,你倒底懂得做什麼?

  自怨自艾成了習慣。

  又開始多心。

  老是覺得親友都在背後說閒話,所以不肯出外見客,漸漸孤獨起來。

  朋友是要常見的,一次兩次不出來,人家也就不再來叫,誰沒有誰不行呢。

  我另外結識一班人,開始到同事家打麻將作消遣,看到人家丈夫慇勤地服侍妻子茶水,非常感慨,悻悻然斜眼看那些品貌皆不算出色的婦女,內心有點妒忌──何德何能呢,心想:也許是前輩子做了什麼好事吧。

  繼而自憐,我長得也不差呀,學識過得去,堂堂留學生,也頗懂得打扮,卻連一個普通的男人都留不住。

  眼看這些女生都做了醫師夫人,董事長夫人,要房子有房子,要護照有護照,這麼有辦法。

  獨獨我一個人憔悴不堪。

  沒道理。

  新朋友不知道我有心事.以為我作風如此,沉默寡言。

  所以要找新朋友,貪他們不知首尾。

  應酬完畢回到家中,也不見得有什麼高興,通常嘲笑地大聲對牆壁說:「我還有健康,我還有工作。」

  多出來的時間,用來打扮自己。

  以往一直沒有改髮型,因為男人都喜歡長髮,因為短髮需要大量修飾時間,所以沒有勇氣實踐,這下子立定心意剪掉二十公分,看上去年輕十年。

  頭髮多,貼頭皮剪,有種稚氣,不過每半個月要修理,與男士一樣。

  我又放棄了高跟鞋,開始穿涼鞋,足趾修得乾乾淨淨,平跟鞋有它的方便,也有它的標緻。

  一不做二不休,連衣著的模式也跟著變,買比較便宜的,隨和的便服,全棉、疏爽,舒適。

  化妝也淡了,不知不覺改變形象,從一個矜貴明艷的事業女性一變而成為大學生風味。

  辦事的地方最上路,大內高手如雲,臥虎藏龍,並不計較職業外表,只講究工作能力。

  我把自己隱藏在工作裡。

  下了班看書,最近讀水滸傳,青面獸楊志(他不是臉色發青,只是臉上有一塔青痣)賣刀,捧著那把刀三日,乏人問津。

  偌大的東京,竟無一人識得寶刀。

  我馬上有感觸,覺得自己好比那把刀。

  唉,竟這樣胡思亂想。

  世界越來越小,自我越來越大。

  難道人們說老姑婆怪僻,我已緩步進入那個世界。

  苦笑苦笑。

  真沒想到一個男人可以令我這麼衰老。

  當然不值得。

  我倒是沒有立志要另找一個更好的來揚眉吐氣,終歸能夠為你爭口氣的是你自己,靠男人是很落後渺茫的事。

  我也開始讀紅樓夢。

  適合失戀的人看,作者永遠站在情場失意的林黛玉這一邊,十分偏私,林妹妹並不可愛,甚至是討厭的,但作者很明顯的愛上她,非常護短。

  看到落魄的情節會得哭出來。

  心靜、心哀、心死,才能好好看這樣的書,飛揚跋扈之時,還是看悉尼修頓、馬裡奧普索算了,對我來說,書只有兩種:好看與不好看。只要閱讀性強,中外古今通殺。

  閱讀之餘,偶而也出去走動,錯不在我,我不必進修道院吧。

  但本市地小人擠,不由你不信邪,一出去就碰見人家之新歡。

  真是神采飛揚的,本來認為自己不差,同人一比,頓時矮一截。

  做人要公道,誰是誰非是另外一件事,她比我年輕是事實,比我好看也有目共睹。

  只見她戴著大耳環穿著大花裙,十分鮮艷活潑。

  我偷偷溜走。

  過幾天也買了同樣的衣飾,在家偷偷穿著,照鏡子。

  發瘋了。

  一個人發起瘋來是這樣子的。大膽的女同事叫我出去玩。

  怎麼玩?

  我實說:「怕髒。」指的是感覺。

  她們卻視之為俏皮話。

  開始喜歡嘉菲貓。史諾比太純,吃虧,我就是吃了大虧。

  也開始抽煙,一天抽不了五枝,怕浪費,用一隻小小塑膠儲藏盒收起,防潮。

  朋友發覺我有性格。

  不美只好有型,最佳形容詞,吊兒郎當,標新立異,懶洋洋,都是有型。

  致力於吃。

  到肉食店去買冷藏雞翅膀,回來調味,搽蜜糖,放媧爐裡烤廿分鐘,香得不似人間有的食物,開一罐沙士,用麵包夾花生醬,吃,撐死是理想的死,這一頓可增一公斤。

  所有的礦泉水與沙拉俱往矣。

  我不敢去旅行,太多單身女人做旅行專家,嘩,啥地方都去:康城、紐約、卡曼都、津巴布韋……回來繪形繪色的講其艷遇及見識,一本照片本子到處傳聞。

  也怕忽然致力於事業,要賣命便早賣,到三十餘可位極人臣,等破男人扔棄才努力,還有什麼好機會?

  還有,也決不會出去學這學那,學啥個鬼,老狗學不到新意。

  咦,這麼說來,倒還沒有亂了陣腳,是不是還有得救呢?

  我堅持支撐下去。

  我對牢牆壁大聲說:「魔鏡魔鏡,請替我作主,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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