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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以前我到他診所去找他,現在也不去了。 一到診所,十多個護士都畢恭畢敬的對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宮寶盒,要求非常低,但對我來說,是一項奢望。 剛結婚的時候,林醫生頗為擔心我,他嘗笑說:「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頭垢面的藝術家跑了,我的心臟馬上會出毛病。」 我只好笑。 後來他放心了,因為我不是那樣的人。 那種穿件髒衣服,留小鬍髭的藝術家,並不放在我眼內。 日子過去,漸漸我變得非常孤僻與寂寞,所有出風頭的場合都不想再出現,林醫生自然更樂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購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褲,頭髮長了就梳一條粗辮子,畫畫的時候身上縛一條圍裙,並且想搬到外頭去住,過種比較單純的生活。 我也在海灘游泳,我喜歡棕色的皮膚,林醫生不喜歡,他不止一次說過:「好好雪白的一個人,曬得黑鬼似,髒相。」我總是陪笑,可是還是年年照曬不誤。 他有一隻船,從不出海,除非是孩子們自美國回來,才用得著。 「孩子們」是年年回來的,不外是怕父親老糊塗了,把所有的家產全花在繼母身上,可是漸漸他們也很放心,因每次回來,都看見我一身破爛,對林醫生的事業不問不聞,久了他們也曉得不是假裝,於是不那麼仇視我,也不急著拍我馬屁,我們相處得很好。 那天林醫生跟我說:「他們又要回來了,你讓司機去接吧。」 不知為什麼,今年我特別煩躁,當時就說:「你自己吩咐司機吧。」 他們到埠的時候,我出去與幾個朋友談畫展的事,回來只見到一屋的人,都與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醫生身後使勁的笑。 忽然有一個人說:「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們的朋友,姓趙。」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點點頭,「趙少爺,不必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就好。」 屋子裡忽然多了近十個人,鬧得天翻地覆,我一貫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醫生就開心,我不得不承認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揚聲問:「有沒有人跟我去釣魚?」 桌球室裡只有姓趙那個年輕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們都坐船去了。」他說。 「你呢?」我問。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來。 我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於是笑。 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標準美國大學生模樣,精神、壯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他說。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麗的地方。」我說。 他也很明白,「那當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錢,就可以過得很好。」 「你在念什麼?」 「醫科學生。」 「上帝。」我笑說!「我們這間屋子裡的醫生比診所還多。」 他說:「你是畫家?」 我說:「不敢當。」 我伸伸懶腰,拿了一隻水果吃。 他站起來,「是不是找人釣魚?」 我猶疑一下,此刻拒絕他太著痕跡,於是我點點頭。 他很敏感,揚起一條眉,「不要緊吧。」 「自然不要緊。」我說。 我們兩人走到海邊坐下,太陽很厲害,我架上草帽,放下魚鉤。 「真靜,」他說:「可以躺在這裡一輩子。」 我點點頭。 他凝視我,我微笑,我雖然三十多了,可是一向沒失去自信,並不在乎年輕男人朝我看與不看。 他忽然問:「你怎麼會嫁給休醫生的?」 我聽了很詫異,把頭轉向他:「為什麼不能嫁給他?他是一個有學問有資格的人。」 趙說:「但是他年紀很大了。」 「他只比我大十五年。」我說:「我也很老了。」 「你有三十五歲?」他驚奇。 「不,」我生氣,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我只有十六歲,我嫁這個老頭子完全是為了錢。」 他說:「你生氣了。」 「你們是這樣殘酷,」我說:「完全不接受老一輩的優點。」 他不敢再出聲。 我再加一句,「而且想到什麼說什麼,太沒有禮貌。」我丟下魚竿,走掉了。 那一夜我拒絕與他們吃飯,這種年青人,跑到人家家來侮辱人! 我問林醫生:「他們幾時走?」 林說,「你怎麼了,好像很不高興。」 「吵死了。」我說。 「真孩子氣,往年你是很高興的。」 「那姓趙的是什麼人?」 「趙船王的獨生子,不知為什麼,自己家不住,混到我們家來,」他笑,「想是愛熱鬧。」 「沒家教。」我說。 「怎麼得罪了你?」林忽然緊張起來。 「沒有。」我猶疑一下。 他拍拍我背,「明天孩子們請你吃飯,打扮打扮。」 我笑,「我是否穿得實在太破了?」 「你是藝術家。」他直笑。 我是愛他的,他對我無微不至,關懷有加,這就是愛,還想怎麼樣呢?只有這種愛是長春不老的。 「林醫生,」我叫他,家中人連小毛頭在內,都叫他林醫生,連子女們與我都不例外,「讓我們放一段假去跳舞、旅行、游泳,你想想,我們多久沒好好的玩了?」我懇求的說。 他很為難,「我要到日內瓦國家醫院去開會。」 我歎口氣。 「我到這個世界上來,」他搔搔頭,「不是來玩的,不知為什麼,竟有那麼多的工作要做,你要體諒我。」 我低下頭,「我明白,世事沒有十全十美,擁有你這樣的丈夫,就一定有所犧牲。」 「對不起。」 「別提了,我要到峇裡去找一點題材,咱們分道揚鑣。」我苦笑。 沒想到世界那麼小,一下飛機,才踏進峇裡希爾頓,就在大堂看見姓趙的那個小子。 我沒法子不跟他打招呼,幸虧我有一大幫朋友,臨時避開了他。 當天晚上,他的電話接到我房間來,他一開口便說:「對不起,林太太,我向你道歉。」 我問:「道什麼歉?過去的事算了。」 「請你吃飯,行不行?」他問:「不要推辭我,你總要吃飯的。」他言辭很懇切。 我說:「今天我租了吉甫車,預備到幾個村落中去做速寫,到深夜才回來,沒有空吃飯,我會帶乾糧與水,我不是渡假來的。」 「希望你被獵頭族吃掉!」他詛咒我。 我哈哈笑起來,「你要不要參加,土人性情很好,他們會得說一點英文,你不會失望,他們廟宇中的木雕值得觀賞。」 他大喜,「你邀請我?」 「明天早上六點正,在酒店大堂等,我現在要準備工具,並且要早睡。」 第二天我五點半就下樓吃早餐。天氣非常的好,太陽剛自東方升起,空氣乾爽而溫暖,花園裡各色大紅花在點頭,峇裡確還是人間仙境。 我喝完咖啡到路邊伸個懶腰,看看手錶,六時正。 「林太太。」 我轉頭,趙站在我身後。 我向他點點頭,「早。」 「走吧。」他說。 「吃過東西了?」我問。 「吃過,並且帶了一些水果與礦泉水。」 我讚許的點點頭。 這時候酒店的司機把一輛小小的吉甫車開到我面前,我與他上車。 他的表情像是要說:我以為你只會開摩根跑車。於是我笑而不語。 車子向東南方開出去,這條路我早已走熟。 車子駛了大半小時,沿路上的風景怡人,一點不覺得累,我開了錄音機,播放當地的民族音樂,看看趙的表情,知道他也很享受,一路上他沒有話,想是怕再次得罪我。 我們到達村莊的時候,孩子們出來歡迎我,我從車尾箱取出大盒巧克力分派給他們,然後與趙步行小路到可以取材的地方去。 趙看我一眼說:「你真懂得享受。」 「我的工作確比其他人的工作可愛。」我笑,「但如果沒有林醫生那份不可愛的工作支持我,我就難以可愛得起來。」 他不接口。 我坐在山坡上,開始素描村落的風光,有孩子追蹤前來,笑嘻嘻地向我討吃的,我讓他們站十五分鐘,等我畫好一幅速寫,才放他們走。 有些孩子才剛會走路,我把他們抱在手中,快樂得大笑。趙也很開心,沒一會兒,我們兩人打成一片,我甚至在他的協助下完成了三幅水彩。 他說:「兩點鐘了,你不餓?」 「我可以吃得下一隻老虎。」我笑。 「當心!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他還裝模作樣的到處張望。 我們嘻哈絕倒,坐在地上野餐,他喝著啤酒,把三文治遞給我,我吃了很多。到過峇裡無數次,最愉快是這一次,因為有他陪著的緣故。 誰說我不怕寂寞?我茫然,如果林醫生可以陪伴我…… 「你在想什麼?」他問:「你老有一種『不在此地』的迷茫,是別的女人所沒有的。」他凝視我。 我笑:「胡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