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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也許,將來,寫得再純熟一點的時候……

  寫得這樣辛苦,這樣用心,倘若鄔先生不喜歡的話,一切就完了。

  亭亭輕輕撫摸著那疊稿子,不捨得交出去。

  她到鄔先生家去。

  在電話中她說有問題要同他商量。

  坐在他幽靜的書房內,手中捧著香茗,卻又說不出話來。

  鄔先生是亭亭的講師,不過三十出頭,還穿著褪色的牛仔褲。

  當下他問亭亭:「開始動筆沒有?」

  亭亭不敢說實話,怕他問她要原稿看。

  「一直躲懶?」鄔先生問。

  亭亭說:「寫完又怎麼樣,可以發表嗎?」

  「先寫完再說吧。」鄔先生笑。

  亭亭不語。

  「你不打算讓我看看嗎?」

  「寫完我會給你過目。」

  鄔先生打趣她,「你彷彿有什麼事瞞著我似的。」

  「沒有。」亭亭說:「對了,寫作為生,是否一門好職業?」

  「每一門職業都有起落,有些人成就高,有些人一生平平,不能一概而論。有時也要對本身的才華略表懷疑,譬如說像我,還是教教書算了。」鄔先生說得甚為幽默。

  亭亭笑。

  「怎麼,你想從事寫作?」

  「我喜歡寫。」

  「不忙決定,趁假期多寫一點。」

  亭亭再坐一會兒,就告辭了。

  回家對著自己的習作,無限依依。

  她翻開平日最愛看的雜誌,抄下地址,加一封短簡,把小說掛號寄了出去。

  心中忐忑,忍不住告訴若人。

  若人唉呀一聲。

  「我做錯了?」

  「應該托鄔先生替你拿到雜誌社去。」

  「不需要,我不要靠人事。」

  「至少給鄔先生評一評。」

  「不,他有偏見,是他學生的作品,他不能不說好。」

  「可是你恐怕會失望,投稿的人那麼多。」

  亭亭不出聲。

  「幾時再寫第二篇?」

  暑期都快過去了,亭亭接受若人的邀請,到她家郊外別墅小住,天天泡在泳池裡,沒到一個星期,就曬成金棕色。

  別墅中還有幾個男孩子,算一算也是若人的遠房表哥,同亭亭的小說題材絕對類似,暑假結束,各散東西,也許余後一生再無機會見面。

  雖然很投機地忙不迭交換電話地址,但大家都知道沒有誰會成為誰的忠誠的筆友。

  因此在一起的時候,玩得特別熟。

  其中一個男孩子問:「亭亭,你會到紐約來嗎?」

  亭亭沒習作中的女主角那麼死心眼,她回說:「還是你到我們這邊來的好。」

  那男孩頓時放棄扮演大情人。

  現實是現實,故事是故事。

  下一次再動筆,亭亭決定寫得現代一點,真實一點,女孩子不可能永遠癡心,永遠惆悵,永遠失望。

  就寫暑假過後,男孩子在大雪紛飛的紐約城等待女友的信的故事。

  而那位女孩,雖十分想念他,早已答允別人的約會。

  亭亭有一股衝動,想即時動筆,把這二部曲寫下來,管它有沒有人登,會不會名成利就。

  後天就開始寫,她泡在泳池中決定後天回家。

  她告訴若人:「也許等我百年歸老,子孫整理老祖母的遺物,才發現一大疊從未發表的原稿。」

  若人白她一眼。

  亭亭與新朋友依依話別。

  「旅途經過紐約,記得來看我。」

  亭亭腦海中馬上浮起小說情節:(一)她的確經過紐約,但只能停兩天,她決定不去打擾他。(二)她到了紐約,但身邊有人,不方便同他聯絡。(三)她根本記不起紐約有這麼一個人。

  亭亭興奮,可能性太多了,甚至可以寫成(四)兩人見了面,但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五)他另外有女朋友,是個紅髮碧眼的可人兒。

  太美妙了,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

  亭亭回家,馬上寫寫寫。

  這一篇,或許可以給鄔先生看。

  還有兩天就開學,要趕快,不然就不能一天寫到夜,文思被打斷是最無奈的事。

  在開學前三天,她接到鄔先生的電話。

  他愉快的說:「恭喜你。」

  亭亭不知自己做對了什麼。

  「你的小說會在九月份登出來。」

  亭亭耳畔嗡的一聲,也不管鄔先生如何會有一手消息,她頭一個想到的是,作品會變成黑鉛字排出來,那還是第一篇作品,亭亭興奮得凝住,說不出話。

  「編輯見你附著學校同科目,碰巧認識我,與我通了消息,喂,喂?」

  亭亭如大夢初醒,「是是是,鄔先生。」

  「編輯叫你繼續努力,不過亭亭,如此順利的開始甚罕見,你別躊躇志滿。」

  「我省得。」

  鄔先生笑,「距離做職業作者還有一大段路呢。」他停一停,「雜誌會書面通知你。」

  亭亭跳到床上去雀躍,同時趁家中無人,大聲尖叫,盡情把心中歡樂發洩出來。

  她不打算把消息這麼快就告訴若人,等發表出來的時候,才把書放在她面前,嚇她一跳。

  亭亭長長吁出一口氣,是否每個大作家,都是以暑期習作開始的呢。

  她跑到鏡子面前去問:「我會不會寫一百本書,會不會?」

  面孔

  璐璐進了化妝間,放下手袋,坐在鏡子前面,看著她自己那張著名的臉。

  鏡框似把她上半身鑲了起來,好像一張雜誌封面。

  璐璐低下頭,點著一枝香煙。

  她的私人化妝師髮型師及秘書馬上過來把她圍住。

  秘書安妮坦咕噥,「人人都戒了煙,獨有你還吸。」

  璐璐苦笑。

  她也試過戒煙,不是戒不脫,而是不想剝奪這唯一的樂趣及嗜好。

  尊尼大力地刷著她的頭髮,「你遲到。」

  雜誌社的女編輯知趣地迎上來,「不要緊不要緊,攝影室一直到晚上都是我們的。」

  璐璐朝她笑一笑。

  記者小姐問:「剛收工吧?」

  璐璐點點頭。

  「現在就做一個訪問好嗎?」

  璐璐低低的笑,「你們還想問什麼,還有什麼是你們不知道的,有時連我都不知道的你們都知道。」

  記者有點尷尬。

  安妮坦打圓場,「問她去年賺了多少錢。」

  璐璐不想回答。

  化妝品一層層掃上去,面孔輪廓出來。

  就是這張臉,八年了,她憑它賺了近千萬美金。

  這一張奇異地有魅力的面孔,一直吸引著電影觀眾,使璐璐拍攝的影片,票房價值奇高。

  開頭,她只不過是張漂亮的面孔,稍後,她努力於表演藝術,演技進步迅速,更加鞏固了地位。

  璐璐人緣極好,敬業樂業,沒有架子,十分受傳播媒介鍾愛。

  她按熄香煙,笑道:「這樣吧,寫我要退休。」

  記者小姐一聽,突然睜大雙眼。

  跟隨璐璐的一班工作人員,也噤了聲。

  半晌,安妮坦強笑說;「別開這種玩笑。」

  璐璐抬起頭來,「我從來不說笑話,大家都知道。」

  「那更不應該說這種話。」

  「你沒有做過一張著名的面孔,你不知道箇中滋味。」

  安妮坦與記者小姐齊齊說:「我們哪有資格。」

  璐璐低著頭,「只是一張面孔,沒有靈魂,沒有思想,人們所認識的,只是這張臉,其他不重要,請我吃飯,同我做朋友,約會我……都是為了它,你們明白嗎,彷彿我個人不存在似的。」

  安妮坦呆半晌,她從來沒聽過老闆小姐說過這樣的話,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於是小心翼翼的說:「這幾天都拍通宵戲,你一定是累了。」

  記者小姐倒底是寫文章的人,她說:「一個人,過某一類型生活久了,是會產生厭倦之心的。」

  璐璐摸一摸自己的面頰,「臉在人在,臉亡人亡。」

  安妮坦嚇一跳。

  幸虧攝影師在那邊叫:「準備好了沒有?」

  璐璐過去試位置。

  安妮坦連忙拉住記者說:「拜託,剛才那些話,請不要寫出來。」

  「我明白。」停一停,記者小姐說:「不過她講的都是事實,多年來她是一顆明星,誰也沒把她當血肉之軀。」

  「廿多歲就談退休?」

  「是早了一點。」

  璐璐走回來,她倆連忙改變話題。

  「今天還有什麼約會?」璐璐問。

  「(一)東南公司的慶功宴,(二)美麗華雜誌十週年紀念酒會,(三)市政局電影節開幕禮,(四)周曼君導演生日會,(五)大日本電影慕名請客。」安妮坦打開約會簿,直似背書一樣。

  璐璐說:「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雜誌編輯說:「奇怪,我以為人類對名利永不會厭倦。」

  攝影機開動,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裡,拿捏得絲毫不差,對牢鏡頭,她展開笑臉。

  璐璐忘記做過多少次封面,光是國際性雜誌,都有好幾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靜,華僑隨時把她認出來不在話下,外國人也愛問:「對不起,小姐,你好臉熟,是模特兒吧。」

  說起來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處,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最可怕的犧牲,是找不到異性知己。

  去年,璐璐與孫子建約會過幾個月,孫的家境不錯,是執業大律師,外型英俊,為人風趣,待璐璐也十分體貼,兩人通常在一些幽靜的場所見面,璐璐覺得十分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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