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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對鏡一照,嚇壞自己,臉色奇劣不去說它,不知恁地,雀斑全清晰地浮了上來,又架著副八百度近視眼鏡,披著浴袍,形象頗為卡通化,欣欣不禁笑起來。 馬利若看到這副嘴臉,必定一切都原諒她。 丑有醜的好處,是行走江湖的保護膜。 剛想梳好頭髮,門鈴已經響起來。 欣欣連忙脫下浴袍,換上一件松身裙,前去開門。 「光輝公司。」 欣欣即刻開門。 門外是位年輕小姐,一臉訝異,「找張欣欣小姐。」 「我正是,請進來。」 那位王姑娘早聽說飛騰廣告的張欣欣是一朵花,今日聞名不如目見,可見傳聞是多麼不可靠,她停下神來,連忙說:「我上司章忠信也來了。」 欣欣這才發覺王小姐身後還跟著一位年輕男士,她尷尬地扶了扶眼鏡架子,請他倆進來。 章先生看了欣欣一眼,心想:原來是外表這麼樸素的一位實力派,敢情好,公司裡女同事爭艷鬥麗,難得有位與眾不同的好榜樣。 他們客氣幾句,放下文件就告辭了。 在電梯中,王小姐如骨在喉,不吐不快,問上司:「你認為張欣欣可以勝任那份工作?」 章忠信看助手一眼,「為什麼不行,她已通過三次面試,辦事靠能力,不是靠外表。」 王小姐噤聲,但是那副眼鏡!太過份太叫人吃不消了,身為客務主任,要隨時接見外人,如此怪模樣,恐怕討不到便宜。 章忠信回到公司,總經理笑問:「我那侄女兒,單是外型,已經有八十五分,對不對?」 章忠信遲疑著,不知如何回答。 終於他說:「外表只需整潔,余不重要。」 總經理讚道:「說得好。」 章忠信心想,在長輩眼中,自幼看大的侄女兒是一定可愛的,應該的嘛,他不禁莞爾。 那一個下午,王小姐成為最受歡迎的人物。 大家好奇的圍住她,勤奮地問:「怎麼樣,未來的客務主任,是否同傳說中一般有型有款,才貌雙全?」 王小姐不敢置評。 「說來聽聽嘛。」 「才幹嗎,相信是一定有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小姐終於忍不住,悄悄說:「外貌卻同家庭主婦差不多。」 大家騷動起來,年輕女孩子最怕被人歸入平平無奇類,寧為蕩婦,不做主婦。 「這話怎麼說?」 「面色黃黃,十分沉實。」 「嘩。」男同事死了條心。 王姑娘偷偷在女同事耳根說:「跟傳說完全不一樣,無論如何,說不上漂亮。」 有人笑,「你故意中傷吧。」 「我怎麼敢。」 「好,她幾時上工?」 「恐怕還有一個月左右。」 「營業部左太太見過她,一向說張欣欣精明漂亮。」 王小姐向對方使一個眼色,大伙便回到工作崗位。 是左太太出來了,「在說誰?」她閒閒的問:「當心點.新老闆下個月來上工,人家要求很高,你們可別再嘻嘻哈哈,半業餘姿態做事。」 沒有人出聲。 到底還是王小姐恃寵膽大,「依你說,新老闆算不算好看?」 「好看,怎麼不好看,氣質十分出眾。」左太太說著走開。 大家還以為她說的是反話。 章忠信聽到了,問左太太,「相貌真的那麼重要嗎?」有點為張欣欣抱不平。 左太太似笑非笑.「你有什麼資格講這個話,你自己不知多注重外表。」 章忠信笑,「我不能滿肩頭皮屑指甲鑲黑邊回到公司來呀。」 「那麼說,本公司裡這些女孩子,全非你的理想對像?」 章忠信笑,「我沒有那麼說過。」 左太太歎口氣,「你已以行動證明,這些年來,你從未約會過她們。」 章忠信反對賺一萬花兩萬的作風,他的女同事往往炫耀家中有一百雙鞋,令他吃不消,穿過的鞋是髒的,哪裡去找那麼多地方來放垃圾,對這種完全沒有理智的女性當然要保持距離。 他有第六感,張欣欣不計較這些。 這個女孩子與眾不同,他對她有先入為主的好感。 章忠信是個正常的人,他當然不討厭真美,他只是受不了偽美,靠一千件衣裳與三百盒粉造就的美,不如不美。 左太太當下說:「老弟,別太偏激,一蹉跎男人也會老的,當心高不成低不就。」 她回到房間,撥一個電話給敵對公司,把張欣欣打算轉職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馬利女士。 一方面欣欣在家,頂著病,把那份合約看完,非常滿意,立即大筆一揮,簽上姓名。 過幾天,精神好些,她打算親自把合同送上去,同時認識新同事。 當下她仍然要把握機會休息,並且草擬辭職信。馬利會怎麼想? 欣欣不用擔心太久,馬利的電話又追上來。 她只是說:「你在家嗎,我馬上過來看你。」 語氣特別溫和,欣欣立刻知道東窗事發,越有要緊事,馬利語氣越是鎮靜,是誰報耳神報得如此迅速?看樣子每間公司裡都有好事之徒。 也好,反正馬利遲早知道這件事。 她一下子就趕了來。 一見欣欣,嚇一跳,「你是真病?」 欣欣頭痛得眼睛都睜不開來,正在服藥,給馬利這麼一說,欲哭無淚。 馬利說:「你更不應該在這種時候作出荒謬的決定。」 欣欣躺在沙發吸氣,不作答。 「你這樣一走了之,人家會以為我刻薄下屬。」 「馬利,那邊是我表叔的生意,比較有發展。」 「那你一畢業為什麼不過去?等我把你訓練得有點成才了,長輩便來挖角?」 「那時公司還沒有成立呢。」 馬利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她一向以欣欣再生父母自居,如今欣欣叛變,她面子放不下來。 「馬利,你不宜逗留過久,這屋裡全是傷風菌。」 「你一定要走?」 欣欣點點頭。 「你看你,相由心生,要多醜就有多醜,似只蓬頭鬼。」馬利咒詛。 欣欣啼笑皆非。 「你不用來上班了,放一個月的假吧,我無法再與你再合作。」 「病好了我們一齊午餐。」 馬和悻悻,「我不要再見你。」 欣欣說:「你不是真心的,公司同事那麼多,總有值得提拔的人,當初你不也是在芸芸眾中發現了我嗎。」 這樣一說,馬利臉色稍霽,「有什麼用,教會徒弟沒有師傅。」 欣欣笑。 「好好注意健康,今天看上去你像三十歲,一副尊容到新公司去,嚇壞人。」 欣欣送她到門口。 「你的近視原來那麼深。」馬利最後轉過頭贈她一句。 欣欣歎口氣。 這下子可以睡了吧。 她把電話筒取起,簾子放下,埋頭苦睡。 仍然做那個夢,這下子對白還多起來,那位英雄對她說:由我來照顧你,你放心。朦朧間欣欣覺得地面熟,似一個人,但是又想不起來是誰。 等到一身冷汗醒來,她才想起,那人像新相識章忠信。把不用於的人扯入夢境,多麼可笑唐突,幸虧對方不曉得。 在這種冰冷無助的時分,欣欣真希望有人來替她煮一鍋粥。 她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掙扎看起床,看看鐘,晚上八點半。 偏是不舒服,又有這麼多事發生。 欣欣不敢再照鏡子。 沖了杯牛肉汁,吃果醬麵包,草擬辭職信。 第二天,馬利又來追,欣欣雖好性子,也有點緊張,「看,到底是不想再見到我,抑或明天開完會我才准消失?」 「後者。」馬利說。 欣欣瞭解她身受的壓力,但不原諒她把壓力動輒轉嫁他人身上,並不算是英雄好漢。 熱度褪得七七八八,欣欣把屋子略為收拾一下,張羅了一點吃的,剛坐下預備享用,電話又狠狠狂響,欣欣歎口氣。 馬利真有點提早更年期的姿態。 「張欣欣?」 喲,陌生男人的聲音,欣欣自然提高警覺。 「光輝公司的章忠信。」 是他,夢中人。 欣欣無故漲紅半邊臉。 「請問合同簽妥沒有?」 「這兩天我有點不舒服,不然早就送上來。」 「沒問題。」 「半小時後?」 欣欣認為可疑,他一定住得很近,見了面問一問。 她想換下眼鏡,但雙眼乾澀酸痛,欣欣解嘲說,算了,人家都看慣了。 架上眼鏡,她便不曉得如何化妝,只得洗一個頭,擦些花露水,換上毛衣長褲。 像所有事業女性,欣欣沒有家居便服,一整櫃都是神氣活現的套裝,件件墊肩,穿上顯得十分威武,是一種偽裝,用來嚇一嚇敵人。 她去應門。 章忠信一臉關懷,踏進門便說,「你好像病了好幾天,沒有什麼事吧。」 欣欣精神一好,話便多起來,「照統計,每個成年人每年會傷風兩至四次,至今沒有藥物可以控制。」 章忠信笑,「人類也真夠落後的。」 欣欣立刻覺得他可以成為知己。 「我帶了幾瓶橘子水給你,新鮮搾的。」 欣欣連忙道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