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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杜默雨 「岳父回去了,我爹年紀大,不勝酒力,已經回房歇息。」 「那……」就是要洞房了? 「孩子睡了?」 「妹妹喝過藥,睡了,慶兒……」琬玉回頭一瞧,卻見慶兒趴進了她打開的行李箱籠,淘氣地往裡頭翻攪衣服。 再看這間刻意佈置過的新房,桌面地上撒落了餅屑果殼,一把凳子橫放,一把凳子倒豎,皆是亂七八糟纏了紅布,一個貼在穿上的喜字被撕去一半,窗前椅墊還有慶兒的小小鞋印…… 她不安地低垂著頭,今天她和春香都忙,稍不注意就讓慶兒頑皮了,這樣薛老爺會不會認為慶兒不乖,給了一個壞印象? 「孩子習慣跟你睡?」薛齊又問。 「是的。」 「既然妹妹睡了,就別吵她,你們在這兒睡,我去睡書房。」 「可是……」 琬玉一驚,抬起頭來,想請他稍待,畢竟她是嫁過來的結弦婦,再怎樣也不能反客為主,更不願第一天就讓他心裡有了疙瘩。 紅燭光裡,眼前的男子面貌清俊,神情沉靜平和,一雙注視她的瞳眸黑黝深邃,彷彿裡頭藏有無窮盡的學問,卻不是她以為的當官神氣,而是一種面對世情的透徹和篤定,一身青袍簡單樸素,在在流露出他一個讀書人溫文爾雅的沉穩氣質。 清風朗朗,明月煦煦,她一時有了錯覺,以為來到了幽靜的高山之巔。 他,跟他差不多高,年紀是大了十歲,所以眼角微有歲月痕跡,嘴邊笑意也稍顯內斂,臉頰一樣刮得乾乾淨淨,透出青青的鬚根…… 她低下頭,用力眨眼,將那個早已模糊的影像逼了出去。 低頭,不是害羞,而是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面對薛老爺。 「吃得還飽嗎?」薛齊的視線移到桌上,又主動道:「如果不夠吃,我再叫李嫂準備。」 「不。」她立刻回答道:「東西很多,吃不完,多謝老爺。」 「請夫人莫要客氣。」薛齊的聲音也很客氣。 「老爺,慶兒他……」琬玉相信他一定看到一屋子的狼藉了。她覺得應該要說明,「他天性活潑好動,可平日很聽話的。」 「我們是夫妻了,慶兒也是我的兒子,我當父親的會疼他,撫養他長大成人,請夫人放心。」 琬玉的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厚厚的水霧遮得她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青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抿緊唇瓣,抑住眼眶裡那股酸酸熱熱的水流,不讓自己失態。 「時間不早,夫人也該休息了。」薛齊克制地收回視線,不欲讓初來乍到的她感覺不自在,又詳盡告知道:「我白日衙門上值不在家,你有事情儘管吩咐李嫂,我會叫她明天帶瑋兒過來見你。」 「呵呵。」慶兒早就跑了過來,仰起頭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大人。 「慶兒,你有一個哥哥了。」薛劉微蹲下身,摸摸慶兒的頭。 「哥哥?」慶兒不解地睜著大眼睛。 「是的,瑋兒哥哥,他很期待你來。」薛齊笑意溫煦,再直起身子,又問:「春香,向來是你幫夫人照料孩兒的嗎?」 春香肅立一旁。連氣都不敢吭上一聲,只是猛點頭。 「我待會兒叫家保搬你的鋪蓋過來,麻煩你繼續服侍夫人。」 「是。」春香差點跪了下來,這薛大人真的好客氣。 「我走了,夫人旅途勞頓,請早點安歇。」 門檻外,青袍下擺緩緩挪移,一步,兩步,終於離開了視線,琬玉望著空空的門廊地板,這才抬起臉,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尋向尋襲青袍。 書房就在轉過長廊的東邊廂房,那兒家保已亮起油燈,站在門外等候老爺差遣。 原來,他早已準備讓出這間又大又暖的新房,自己去睡書房。 是夫妻了,他是這麼說的,可為何娶了她,又不同房呢?還是他另有侍寢小妾?果真應了她的疑慮,他既收了嫁妝銀子,又能幫孩兒找個娘,這是一樁絕不吃虧的交易? 她摸向裙中口袋,那裡藏著一封信,讓她摺得小小的,貼身攜帶。 齊自幼苦,二十四歲進士及第,任職刑部至今,官為郎中,二十七歲娶妻顏氏,翌年長子出世,妻病故…… 他的來信條理清晰,完完整整介紹了自己的身家,字裡行間就如他本人溫厚和緩的口氣,讀了下來,倒不像是父親巴巴地去向他乞了這門婚事,而是一封四平八穩的求婚書,希望她能安心嫁他為妻。 既為夫婦,汝之兒女,亦為齊之兒女,齊必視如己出,望汝勿憂,白首盟約,誓當信守,永矢弗諼。 就是這段話,讓她下定決心收拾行囊,帶孩子奔向不可知的命運。 永矢弗諼——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所發誓承諾之事。 就算舉行盛大婚儀,向世人昭告相約白首的夫婦盟約,還是有人可以輕易在幾個月後變心,卻也有人明知是棄婦和拖油瓶,還願意接納。 她將此信貼身帶著,並非感念他的「恩情」,而是作文章容易,事實又是另一回事,若他有一句挑剔她或孩子的話,她就當面拿出這封信,丟回他的腳下,拂袖而去。 情況再怎麼糟糕,也不過是回宜城盧府,繼續和孩兒相依為命罷了。 淚,無聲無息滑落臉頰,她的心還是無法安歇,也無法安頓下來。 「娘?」慶兒扯著她的裙擺,不明白娘怎麼呆呆地不說話了。 她很快地抹了臉,嚥下她從不讓任何人看到的淚水,這封信的份量太重,她再也無法帶在身邊,回頭她得找個箱子收起來,不要再看了。 雪,綿綿密密,不知什麼時候又得漫天漫地了。 第3章(1) 時落時停的寒冬大雪終於完全停止,過完了年,好久不見的太陽露出臉,薛老太爺和幾個薛齊族弟回去了宜城,京城的薛家宅子恢復了以往的清靜,也添了兒童的笑聲。 大院子的積雪已經掃淨,妹妹笑呵呵的,彎著兩隻八字小腿,讓春香牽著學步,慶兒和瑋兒兩個男娃娃則在大常棣樹邊打轉。 「自從夫人和小少爺來了,少爺開心多了。」李嫂笑皺了一張老臉,卻歎了一聲,「唉,以前老以為少爺不愛說話,其實是沒玩伴啊。」 琬玉讓李嫂勾起了當娘親的心情,眸色轉為深深的疼惜。 四歲和三歲的孩子沒有太多心思,你看我一眼,我朝你招手,慶兒拿出裝有樹蟬的盒子,害羞傻笑,瑋兒又從衣服口袋掏出一張紙片,上頭畫有一隻大蟲,慶兒驚奇地張大了嘴,兩個男孩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此時瑋兒站在樹旁,拿樹枝撥開積聚在樹幹上的殘雪,慶兒捧了小臉蛋蹲在旁邊看,後來也跳起來,找根樹枝,跟著小哥哥一起撥雪。 「李嫂,你和李三照顧瑋兒,辛苦了。」琬玉由衷地道。 「夫人,我跟李三要跟你辭工。」 「怎麼了?」琬玉感到不安,「李嫂,請你不要因為我來就辭工,你熟悉老爺的生活作息,也將宅子打理得很好,請你務必留下來。」 「夫人不要誤會,不是你來我們就辭工,而是你來了,我們才敢辭工。你瞧我跟李三年紀大了,出來幫傭幾十年了,兒子有點小出息,也生了孫子,他一直要我們回老家享福,可我們捨不得離開老爺和少爺啊。」 這些日子來,琬玉已知曉薛府人口簡單,沒有侍寢小妾,也沒有看顧幼童的奶娘,兩老夫妻忙裡忙外,還要帶小娃兒,的確辛苦。 「以前的夫人過世,老爺失意了一陣子。」李嫂講一句,歎一句。 「奶娘仗著沒有老爺夫人管她,不是很認真喂少爺,是我死命盯住,看著她喂少爺喝足了奶水,少爺斷奶後,老爺還是留她下來,誰知她白天不陪少爺玩就算了,少爺病了,哭上大半夜還繼續睡大覺,是老爺熬夜讀書聽到了,很是生氣——呵,夫人想不出老爺生氣的樣子吧?後來就辭退了那奶娘,也不放心再請新的,從此老爺夜夜將少爺帶在身邊睡。」 「啊?」 「就是說嘛。」李嫂太明白夫人的這聲驚訝了。「少爺這麼小,比你現在的小小姐大不了多少,老爺公務忙,回家還要看書,往往睡得晚,隔天又得趕點卯,更別說上朝的日子半夜就得出門,往往一早摸黑抱著少爺到我們房裡來,才一個月,老爺兩眼發黑,瘦了一圈,少爺也睡不好,我顧不得自己只是燒飯洗衣的,討了少爺過來照顧,不給老爺操勞了。」 「是老爺信任李嫂,多勞你了。」 「不會啦,看著少爺一天天長大,我們也很安慰的,可少爺還是需要一個娘,夫人。」李嫂意味深長地望向新主母。 是呀,她已經是瑋兒的繼母了。琬玉再次提醒自己,薛大人娶她,為的就是要她主持家務,照顧瑋兒,而她嫁他,為的也是安頓自己,幫慶兒和妹妹找個爹,再加上父親明顯向朝中權貴靠攏的意圖,這本來就是一樁三方有利的利益結親,她能做的便是扮演好她妻子,母親的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