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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杜默雨    


  兩年後,京城,刑部郎中薛齊的自宅。

  「薛老弟,老朽就這樣叫你吧。」盧衡喝了一口茶,拉開笑臉道:「咱是同鄉,又難得同時在朝為官,這也是我想跟你結個姻緣的原因啊。」

  「盧大人好說。」薛齊禮貌地回話,並不正面答應。

  這一年來,工部尚書盧衡時常藉機親近他,他並不以為意;就如盧尚書所說,難得同鄉在朝為官,平日相聚,一敘同鄉情誼也不為過;但很快地,他就知道盧尚書的目的了。

  「唉!老朽明白。」盧衡長歎一聲,感慨地道:「薛老弟大概要嫌棄我這個女兒是再嫁的,可她離開江家也是不得已。我那萬惡不赦的親家發配邊關,不成材的女婿竟也陪著他爹一起去,如今不知死活;而江家宅子被朝廷封了,我可憐的女兒還能往哪裡去?唉,當然是回娘家了。」

  「或許將來盧大人的女婿還是會回來。」

  「我也不瞞你了。」盧衡又是長吁短歎地道:「姓江的小子不知發了什麼失心瘋,當年就休了我苦命的女兒,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唉!我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差點葬送在江家了,我當爹的心痛哇,不忍見她一生孤苦,想趁她還年輕,再為她尋覓個良緣。」

  「原來如此。」

  「薛老弟你放心,我前頭都說過了,我這女兒三從四德、溫柔賢淑,她生的江家孩子會留在盧家,她嫁過來,只會專心照顧你的兒子,將來還會為薛家生下更多的兒子。」

  「盧尚書,婚姻大事,茲事體大……」

  「這個當然。」盧衡立刻搶話,仍是一副討好的笑臉。「你慢慢考慮。老朽也是為薛老弟你著想,你喪妻多年,也該找個妻子主理家務;太年輕的嘛,沒有生養過孩子,怕是不懂得照顧令公子,也怕年少嬌生慣養,不會侍奉夫君,我女兒今年二十二,不大不小,正合適。」

  送客出門,薛齊的耳根終得清靜,他站在院子裡,陷入長考。

  面對盧尚書突兀的提親,他大可斷然拒絕,完全不怕得罪官居二品的尚書大人,只因為他雖是個正五品的刑部小官,但他卻有個當朝最為位高權重的恩師——內閣首輔太師翟天襄。

  說是恩師,緣起於當年科考進士及第,派至刑部「觀政」,以談論律政的文章受到當時的刑部尚書翟天襄賞識,多所指導,視為門生;兩年後拔擢為六品主事;再三年,為五品郎中。他不負期望,全心鑽研朝廷律令,有時亦奉派到地方審案增加歷練,一晃眼,他的官路已經走了八年了。

  同年進士,有的還在苦苦熬著七品芝麻小知縣,他們進京過來拜訪或是書信往來時,莫不艷羨他官運奇佳。

  秋風呼嘯,落葉蕭瑟,他望看天際灰沉沉的厚雲,不覺輕歎了口氣。

  世事難兩全。官途平順,婚姻卻坎坷;況且,他官途真的平順嗎?

  「老爺,您怎麼站在這裡吹風?」

  「還好,不冷。」薛齊轉過身,就見家僕家保牽著瑋兒過來。

  「我去幫老爺拿披風。」家保十分勤快。

  「不用了,我這就進屋。」

  「那我帶少爺去玩。」

  「家保,你去休息,我見你從早到現在都沒歇著。」

  「喔。」家保搔搔頸子,咧嘴傻笑,忙又轉身跑開。「客人走了,我去廳裡收拾收拾。」

  薛齊看著他忙碌的背影,著實感念在心。

  家保跟了他十年,從小書僮變成大隨從,憨直忠心的個性始終不變;平日跟進跟出,服侍生活起居,空閒下來還會跑去陪瑋兒玩耍,簡直是將他們父子當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家保二十歲了,也該為他取房媳婦,讓他過上自己的日子了。

  第1章(1)

  薛齊轉移視線,目光停在蹲了下來的瑋兒身上。

  四歲的孩子身形本來就矮小,此時蹲在地上,更像是一顆瑟縮的小圓球;滿地黃葉飄滾,不斷地拂過那小小的腳跟,彷彿風再大些,就能將這個小不點兒給掩沒在落葉堆裡。

  他微感心疼,就見瑋兒低著頭,撿起樹枝,在地上畫線條。

  小臉蛋專注而安靜,已是四歲的孩子了,卻是不太愛說話,也很少見他嘻笑玩耍,見到他時總是靜靜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亡妻離開四年了。薛齊偶爾想起,心底難免感到遺憾;若說其中有兩分歎息夫妻緣薄,剩下的八分就是歎惋瑋兒小小年紀就沒了娘。

  「瑋兒?」他輕輕喚道。

  瑋兒抬起頭來,黑深的圓大瞳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畫畫。

  「你在畫什麼?」他也蹲了下來。

  「蟻。」瑋兒終於開了口。

  他望向沙地上的線條,只見一個大頭、兩節身子,身邊伸出六隻腳,應該就是平日所見的小螞蟻;他不確定螞蟻是否長這個樣子,無論如何,難得瑋兒年紀小,眼力好,能將觀察所得仔細地畫出來。

  正想開口誇瑋兒畫得好,卻是喉頭哽澀,講不出話。

  是孩子平日孤單,所以閒來看螞蟻解悶嗎?

  自從瑋兒斷了奶,就由打掃煮飯的李三李嫂照料;夫妻倆上了年紀,要他們成日帶上一個小娃兒,已漸感力不從心;而且瑋兒也到了識字的年齡,他雖然滿腹經綸,卻是公務繁重,早出晚歸,無暇親自教導,或許該請個夫子陪伴瑋兒讀書了。

  可夫子能噓寒問暖、照料關心瑋兒的日常生活起居嗎?

  是否該為瑋兒找一個娘親了?

  「瑋兒,冷不冷?」他見他始終蜷縮著小身子,不禁再問。

  瑋兒搖搖頭,仍是低頭畫他的螞蟻。

  孩子不說話,好似他的世界只有眼前那一小塊泥土地;薛齊心念一動,摸向孩子垂在腳邊的左手拳頭,冰涼的觸感不由得令他心驚。

  是他這個當爹的太過疏忽了!孩兒寡言,難道他就不會主動關照嗎?

  「瑋兒,天快黑了,我們進屋去。」他再喚他。

  瑋兒畫線條的動作停頓一下,隨即又使了力,繼續畫刻泥土。

  「吃過晚飯再畫。」薛齊抑住眼裡的水氣,揉揉他的頭髮,大手一攬,抱過了小身子,自己也站起身來。

  「唔。」瑋兒突然讓他抱住,本能地就想掙開,沒叫喊,只是扭動了下,傾歪著身子面向地面,好似還想繼續畫畫。

  「到爹的書房。」薛齊摟住小身子,捏了捏他冰冷的小手掌。「爹給瑋兒紙筆,你畫在紙上,給爹瞧瞧。」

  樹枝從緊握的小手裡鬆開,掉落在堆積滿地的枯葉裡。

  「瑋兒重了。」薛齊抱住孩兒,雙手不覺擁緊了些。

  忘了上回是什麼時候抱過瑋兒。他嚥下喉頭的那股酸澀,唯願此刻能以自身的體熱給予孤單畏寒的孩兒更多的溫暖,更願以手上這份日益增加的重量提醒自己,他一定得做個盡責的好爹爹。

  瑋兒不再扭動身子,而是順著他柔和的手勁,小臉俯落,貼上了他的肩頭,一雙小手也怯怯地攀了上來,緩緩地抱住他的脖子。

  薛齊感受到孩兒輕緩的呼息,再摸摸他的頭,以大大的手掌護住小小的背部,讓小身子安歇在他的大懷抱裡。

  風捲殘雲,落葉紛飛,屋裡點起了燭火,他快步走了進去,將今天突然多出來的好幾樁心事拋進了黑夜之中。

  琬玉生有二兒,長子三歲,次女一歲。幼兒稚弱,無父所怙,端賴琬玉親力撫育,母子骨肉,相依連心,兒不可一日無親娘,琬玉不可一日不見親兒。然今父命琬玉棄兒不顧,遠嫁京城,縱令妻憑夫貴,衣食無憂,只恐琬玉心傷,思兒淚更多,惟恕琬玉堅辭婚事,懇盼薛爺成全。

  「薛齊,盧衡到處說你要娶他家女兒?」

  「是……」薛齊回過了神。

  下了朝,面對恩師的殷切垂詢,薛齊卻想到了盧家小姐那封送到京城刑部衙門給他的急信,他這才知道原來她有兩個孩兒。

  盧衡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一方面在朝中放話,一方面轉而說服他遠在宜城的老父;老人家向來景仰這位在朝為官的同鄉盧尚書,既然尚書大人親自提親,說明了不用聘金,又可奉送千兩嫁妝,樂得老人家立刻修書給他,要他選個黃道吉日,迎娶琬玉進門。

  只要他點頭,盧家小姐勢必難違父命,需得拋下兩個孩子遠嫁京城……一想到此,他就無法釋懷。

  他尚且憐歎瑋兒沒娘,又怎忍心讓另外兩個已經沒有父親的孩兒失去他們至親的娘呢?

  「你知道盧衡的用心?」翟天襄好整以暇地問道。

  「卑職知道。」薛齊收回心神,面對恩師。

  「這回他又想嫁他家第幾個小姐?」翟天襄道貌岸然,伸手輕撫飄飄長鬚,語氣卻帶著輕蔑:「呵,多生女兒還是有好處的。」

  「是盧家大小姐。」

  「最年長的大小姐?不是幾年前嫁到江家了嗎?」

  「正是她。此為再嫁。」

  「你也不過三十有二,是未來的朝中棟樑。」翟天襄看他一眼,搖搖頭道:「你有的是機會娶名門閨秀為正妻,比你年紀大再娶的比比皆是……唉,可惜去年趙大人的閨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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