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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衛小游    


  新科進士們的談話乏善可陳,是遙遠記憶中那熟悉的詩句,吸引了祝晶的注意。

  不知道是誰說出口的。那群進士,他們聊著-

  「……啊,剛剛說到哪了?崔同年,你那兩句『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可教座主讚賞極了。聽說座主當場閱完卷後,還笑封你是『護花郎』呢!」

  進士科有三鼎甲,即:狀元、榜眼、探花。崔元善雖只考取進士科第十七名,取得進士出身的資格,但「護花郎」之名已傳遍審閱考卷的主考官,連帝王都耳聞此事,甚至傳出有意召此「護花郎」入翰林院供奉,是極高的賞識。

  接下來人群中又說了什麼,呂祝晶都已經聽不進去了。

  什麼「護花郎」!「春泥何曾不護花」是恭彥的詩句!

  當年,她親眼在他房裡看見過的!

  她氣憤地跳了起來,撥開花叢就要衝出去把事情問個清楚,但左手卻被人用力拉住,教她無法如願。

  「恭彥!」他怎還能這麼冷靜?

  「祝晶,不要。」他已經發現自己早年寫的詩被人所盜的井上恭彥,只是沉著地捉住祝晶的手,不讓她衝出去。

  進士群並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一邊說笑,一邊往杏林另一個方向走去。

  擔心就要錯失機會,祝晶十分急切。

  「恭彥,快放手!讓我去問個!」

  「我說『不』。」恭彥用力將激動的祝晶拉回身邊,雙臂緊緊簸抱住她。她像頭小牛,見了紅,就想角抵相鬥,他不得不將她抱緊一點,卻弄痛了她。

  祝晶蹙結著眉,不解地看著恭彥。「怎麼……為什麼?」

  恭彥一時間無法解釋清楚。怕祝晶衝動,他只好先安撫道:「說不定只是誤會一場,崔世兄極有才情,也許只是湊巧。」

  「不可能會那麼巧!」祝晶用力搖頭。「不可能!」她掙扭著身體,還是想要去問個明白,而且恭彥抓得她好痛!

  「祝晶,別衝動。」恭彥努力勸撫道:「妳沒聽見他們說的話嗎?連皇上都已經準備召他入翰林院供職了,只怕『護花郎』名號已經傳遍長安城?妳如果真要把事情問個清楚,勢必會引來軒然大波的。」

  井上恭彥一席話教呂祝晶愣住,一時間忘了要掙扎。她訝異地看著恭彥。「你怕生事?」

  恭彥自有其它更深入的考慮,他心思縝密,已預想到如果與人爭辯「護花」一詩,大概只有兩個結果。

  其一是貽笑大方,他從此成為長安城的笑柄。

  其一是在各打了主考官與當今天子一巴掌的情況下,他勢必得被迫入宮面對他一直想避免的事。

  而無論是哪一種結果,他都不樂見。

  見恭彥不否認,祝晶有些心痛地問道:「難道你真的要看別人盜用你的詩,還得意洋洋、四處宣揚?」

  「不是那樣子的,祝晶……我只是-」他痛得縮回攔抱住她的手。

  祝晶咬了他!

  「我沒辦法看我最好的朋友受這種委屈,我一定得把事情問清楚!不然我這輩子都會睡不著覺!」

  恭彥方鬆開手,祝晶便掙脫他的懷抱,衝出花叢。

  他攔不住她。只好陪著她一同站上火線。

  這輩子,到底有沒有辦法真丟下她不管?答案恐怕早已擺在眼前。

  一咬牙,追上祝晶,再下一刻,他們已經站在先前那群新科進士面前。

  他看見崔元善在見到他的瞬間,眼底閃現心虛。當下,恭彥便明白,今天清早在學院時的偶遇,他表情短暫的糾結是緣於何故了。

  不願意讓祝晶替他承擔,他走到崔元善面前,行士人禮道:「崔世兄,好巧,又見面了。剛剛我在杏林那頭聽說,您試雜文時所寫的詩句-『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敢問能否討教全詩?」

  進士科試「排律」,而他寫的是七絕。聽說大多是五言排律,但偶爾也會出現七言,且多試八韻,合計十六句,僅頭尾兩聯不須對偶。沒有意外的話,這兩句該是用於全詩的末聯。

  祝晶站在恭彥身邊,為他抱不平。

  崔元善因為不敢直視井上恭彥,目光猶疑,一時無語應對。

  身邊其它同年進士一聽,也紛紛表示想一睹全詩。

  先前那名背誦出那兩句詩的新科進士不明就裡,熱心道:「這詩我是聽吏部的官員傳出來的,全詩倒記不大得了。這次律詩的試題以『麻』字為韻,崔同年的詩是末聯備受佳評,我也才記憶猶新呢。

  如果可以的話,還請崔同年不吝賜教。」

  見自己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崔元善冷汗涔涔,不敢直視井上恭彥的眼睛,頻頻推辭:「不敢不敢,拙詩幸蒙座主提拔,才能如願登第,在諸位同年面前,小生不敢獻醜。」

  新科進士三鼎甲皆在場,見崔元善不願吟詩,以為他是謙虛,紛紛笑了起來。

  從頭到尾都站在好友身邊、冷淡地看著崔元善的呂祝晶,忍不住嘲諷道:「崔公子既已及第,想必是真有才能,又何必如此謙虛。」

  「是啊,崔同年,請不必謙虛。」其它不明內情的進士們紛紛鼓動道。

  但崔元善依然搖頭道:「不、不了。」

  祝晶氣惱地開口:「或者要我來提醒你,崔公子,我記得那首詩應該是這麼寫的吧!飄洋涉海已歲余,夢里長安非吾家-」

  「祝晶。」恭彥低聲制止,隨即對諸生抱拳道:「十分抱歉,打擾諸位賞花的雅興,我們另外有事,這就要離開了。」

  「恭彥!」祝晶已經快氣炸了,恨不得當場揭開「護花郎」的真面目。

  可恭彥卻只是求饒地看著她。「拜託,不要。」

  這欲言又止的情況,教在場眾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有些納悶。

  由於並非正式舉行的進士宴,只是幾名新科進士的游春活動,剛中舉的這群未來官員心中春風得意,自是不言而喻。

  但因為在場的眾人,只有崔元善認得井上恭彥,其它進士多是外鄉人,見恭彥似與崔同年相識,有人興致高昂地留客道:「呀?何必急著走,都還不知道公子該怎麼稱呼呢!.何不與大家一同游春賞花?」

  在恭彥請求的目光下,祝晶忿忿不平地跺著腳。

  「算了、算了!」說著,也不理會其它人的注目,她扭頭就走。

  「很抱歉。」恭彥急急向眾人再道歉一聲,才趕緊追上祝晶。

  這是今天裡,他第二次追在她身後,而抱歉的話,則已經不知說了幾次了。

  「祝晶,妳不要那麼生氣,聽我說-」

  「我現在不想聽!」她氣呼呼地解開繫在柳樹下的韁繩,牽著馬離開曲江畔。

  恭彥緊跟在她的身邊,見她氣憤苦惱,心底很是焦急,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知道祝晶不諒解他阻止她在眾人面前指責崔元善,可是他有某些顧慮不得不考慮。

  「唉。」他歎著氣說:「不要生氣好嗎?我原本就不覺得那兩句詩很出色。」

  當初只是一時興起,隨手拈來抒發思鄉情感的詩句,從來也沒想過要把詩公諸於世,他甚至不清楚崔元善是何時看到那首詩的。

  祝晶不肯說話,兩頰還是氣鼓鼓的,臉色十分難看。

  「不要生氣,祝晶。」

  相識那麼多年以來,他從沒見過她氣成這樣,彷彿與人有了不共戴天的冤仇。

  他萬分不樂意見她向來開朗的臉上出現那種氣憤的表情,更不用說只是為了替他抱不平。

  「妳不說話,是在氣我,還是氣別人?」

  祝晶突然停住腳步,才轉過頭看向他,眼淚又掉落下來。

  討厭!匆忙又別開臉。她今天怎麼這麼愛哭!

  恭彥見她掉淚,下意識就要幫她抹淚,但伸向她的手卻在下一刻硬生生縮回身側,彷彿另有顧慮。他站在她身邊道:「對不起,祝晶,我又惹妳哭了。」

  「不要跟我說這些!」祝晶吼出聲。「我是氣!很生氣!我氣你明明可以說出真相,卻要那麼委屈自己!」她今天晚上一定會氣到睡不著。

  她從沒這麼生氣過,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會有這麼憤怒的時候。她氣得,整個胸口都在發痛,好像有什麼正撕裂她的心。

  看來終究還是得說個明白。恭彥鬆開馬韁,走到祝晶這頭,不敢碰觸盛怒中的她。怕一碰觸,就會碎。

  他試著解釋他不願意揭穿崔元善的理由。

  「我跟他是多年同窗了,雖然不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有來自家族的壓力,逼迫他不得不考取進士。當然,這不能用來作為推托的理由,我也無意為他找尋借口……」

  頓了頓,確定她有把他的話聽進去,才又繼續說:「今天我若當著眾人的面揭穿他、當下一定是非常痛快的。然而,揭穿了之後呢?我並沒有留下當年那首詩的手稿,沒有辦法證明那的確出自於我,今天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宣稱那是他的詩句。屆時,我必然將成為笑柄,而這還只是最無害的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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