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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深雪 他叫喚她,但怎麼叫她也不回應。 總覺得所有人都在取笑,笑他愛上了母親,最終又失去了她。 卡古沙看見眉華?歌雪躺在草地上,看樣子是等待他前去讓她好好依偎。於是,他赤腳走到草地上去,躺下來,讓眉華?歌雪枕在他的胸膛上。因為眉華?歌雪一直都在,他就不分日夜躺在草地上,這樣子躺了許多天,直到別人強行把他抬回室內。 他發狂地反抗,還打了人,他不能夠離去,因為眉華?歌雪沒意欲離開。她睜著很亮的藍眼睛,從來沒有合上。陽光透進她的藍眼睛內,瞳孔都變得透明了。 眉華?歌雪又會浸在浴盆中,也試過由盥洗盆上冒出半張臉。卡古沙猜想,要是眉華?歌雪喜歡水,大概,她可能仍留在那條小河中。 卡古沙把車開出郊外,沿路搜索,但無論來回走多少遍,也找不回那條小河,亦看不見那道木橋。沒有村民聽說過那個地方,地圖上亦沒記載。 卡古沙棄車奔跑,在夜間的麥田小徑上邊哭邊跑,他抱住頭狂叫,懷疑死的根本是他,不是眉華?歌雪。 隨後半年,他病了,雙眼發炎、嗓門啞了、耳鳴、肚子上上下下不斷抽痛,雙腿無力站立,雙手持續抖震,有幻聽和幻視,會胡言亂語;他常在醫院的牆上寫字,記憶力衰退,偶爾昏厥、吐血,只能嚥下流質食物。 消瘦了四十磅,卻長高了兩英吋,十六歲的卡古沙已六英尺一英吋高,可是體重只有一百三十磅。他看上去很滑稽,也恍似命不久矣。 他得到組織照料,每天都睡個不停。一天,組織的人告訴他,有名美國女士成為組織的永久贊助人,並願意接他到美國生活培育他的特殊才能。卡古沙不抗拒美國,也不拒絕讓別人把他打理得似個正常人,組織把他接載到大本營與那名美國女士會面前,就替他穿上白恤衫和結上領帶,並且把他的黑色曲發貼服地以發乳梳到一邊。他從鏡中看到自己的樣子,以為錯乘了時光機,退化成五十年代的鄉巴佬。 司機送他到一座大庭院,庭院宏偉但破落,留下貧窮與戰亂的痕跡。他被領著繞過水池、花園和溫室,繼而踏進大宅的正門,大堂的地板上有多處凹陷,他猜想那些原是雲石裝嵌的位置,貧民把雲石挖出來,抬到市場上變賣了。 組織的人說,那名美國女士已在偏廳等待。於是,卡古沙便被帶到二樓的一個房間,他知道,將會改變他一生的女人就在那裡。 房間很大,以淡紅和淡黃為主色,配襯歷史久遠的傢俱,在殘舊中略顯生氣。沒有一張木桌、一個木櫃是完好的,那些雕花不是缺了一角就是被削掉了一邊;木都腐朽了,仍勉強支撐著人的體重,尷尬又可憐。 美國女士梳有一頭棕色直髮,和順地垂到頸背上,不長也不短;她的胳膊薄薄的,討好地女性化。看得入神,不知不覺卡古沙已走得很近了,從高角度望下去,低胸花邊領子的襯衣被燈光透出一層影,那通花的影子映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她有一道不深不淺的乳溝。 下意識地,十六歲的男孩子從心中微笑起來。 她知道他走近,於是仰起臉來看他。他只看一眼,就錯覺地以為她的臉有多種色彩。到卡古沙坐到她對面後,才定睛看清楚,原來,這個女人的右眼是棕色,左眼是綠色的。除此以外,她的臉雪白得像瓷器一樣。 這是一個稀奇得好看的女人,她的氣質柔和極了。但不知怎地,卡古沙同時又感到一股被隱藏的刺激。 他打量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亦同時打量他。然後,她伸出手來,這隻手完美得像沒有生命的假手。卡古沙楞了片刻,才本能地與這隻手握過。 手很白、無紋、修長、完美、暖和、溫柔、誠懇。 立刻,卡古沙就喜歡了她。 女人介紹自己:"我的名字是AislingGarganCeramic,但你可以稱呼我為Mrs.Warren.AislingGargan是我愛爾蘭裔母親為我取的名字和姓氏,而Ceramic則是中國裔父親的姓氏,意謂陶瓷。我的丈夫是SirWarren,可惜他行動不便,否則他也會一道前來看你。你要知道,領養一名兒子,是養父母的大事。" 卡古沙並不懂得給這名美女適當的反應,他垂下眼,表示明瞭。 本姓為陶瓷的女人又說:"我與丈夫一直致力扶助戰地的青少年,並在各地成立扶助基金,助養了許多需要幫助的兒童和青少年。我們看過你的檔案,決定申請你到美國,盡力培養你的才能。" 卡古沙聽懂她的話,但不知怎地,他不想開口回應她。他真的覺得她很美,看著她,他就只想不說話,彷彿,只要靜靜地,就什麼也會好。 陶瓷注視靜默的他,良久後決定對他這樣說:"我知道,失去母親是一件痛楚的事。" 每一次,別人提起眉華?歌雪,卡古沙的身心和理智會立刻變得脆弱,現在,說話的更是這個女人,她只說一句,他的心就開始淌淚。 在卡古沙的國度裡,眉華?歌雪是一個禁題。 別說別說,求你別說…… 陶瓷的容顏是那樣慈憐,語調動人真摯:"我也在五歲那年失去我的母親,而我的父親一直對母親不好。我是在八歲的時候給養父母領養的。" 卡古沙看進陶瓷那雙異色眼睛裡,發現她接聯了他的悲傷,頃刻,他但覺快要粉碎了,完完全全地,在這個女人跟前碎裂成粉末。 當心的哀痛被另外一顆心連起之時,哀痛就會如缺堤洶湧,以為找得著出口。 卡古沙低哼一聲,快支持不住了。 陶瓷雙手優雅地放在大腿上,而她所說的話繼續讓面前的少年動容:"在養父母家庭裡,我的生活才如意起來。現在回想那段痛楚的歲月,真恍如前塵往事,不堪回首。" 卡古沙的嘴唇顫動,想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來。 是嗎?痛楚真會如前塵嗎? 而你的來臨,是為著讓我得到救贖嗎? 陶瓷微笑,這樣對他說:"我也曾是天才兒童,能在腦中默算年份、日子。看來,你也該與我同樣的寂寞。" 寂寞……她竟然說出這兩個字。寂寞,他每一秒也在感受著。 為什麼她要強調二人的雷同?為討好他,還是要傷害他? 卡古沙沉落在悲哀中,目光哀慟。 最後,陶瓷告訴卡古沙:"你知道嗎?別人常說時間能治療一切悲傷,然而那不過是一個謊話。就讓我告訴你,時間不能治療,只有愛才能。" 卡古沙定定看著她,他體內的每一條神經也在跳動。要爆發了…… 陶瓷在他面前深呼吸,柔情蜜意地說:"就讓我來愛你吧!如你的母親那般愛你。" 死神首曲Ⅳ ~PastLives~ 桑桑的肩膊上,伏著一隻雜色羽毛的鴿子。它不請自來,隨同《CucurrucucuPaloma》的樂曲在房間內拍翼、踱步。音樂停止後,它就飛到桑桑的肩膊棲息,從此桑桑就與牠相依為命。 桑桑重新披上苗族女子的服飾,結上髮髻,插上壓有魚、蝶、龍圖案的銀梳,穿上藍布衣和花帶裙,頸上掛有三圈銀飾,但少女時代吊在心胸上的銀鎖早已取下。桑桑明白,她的身份已是人婦。 她穿梭陰陽二域,為死神籌謀更為拯救陳濟民那被十字架禁錮的魂魄傷神。每一天,她也必頌經般念出以下一番話:"相公,我一定會救你出來,我要你回復原來的樣子,然後,我倆便可以真正雙宿雙棲,永不分離。" 說話語氣永遠堅定,當然,內心的意志亦如鋼鐵。只是,其他人看不穿桑桑暗藏心裡的罪咎:陳濟民一天仍舊掛著死神LXXXIII的臉,桑桑就無法回想起陳濟民原本的樣子。小時候的他是怎麼樣的?少年時代更是含糊,而他成年後魂魄的模樣亦無從得知。她愛著的那個男人,是沒有樣子的。 或許,桑桑是最糊塗的娘子,她愛完陳相公又愛上死神相公,到最後二者居然合二為一,再也沒法分辨開來。 既然決心以後只愛陳濟民一個,桑桑就堅決要求陳濟民有屬於自己的臉。為此桑桑非拯救他不可,要是救不回,桑桑就永遠無法得悉她愛人的長相是什麼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