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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決明    


  他那時很努力說服恩宥,要她相信范克謙,要她聽聽范克謙解釋,要她再給兩人一次機會,恩宥是點頭了,也同意了,結果范克謙少少幾句話就將他一籮筐的好說歹說全給摧毀光光。

  真狠的話。不愛她、娶她也無所謂、只是剛好成為那一個女人。這些沒人性的話,是他孫子口中說出來的,他這個當人爺爺的人,家教失敗呀。

  范老太爺長長歎氣,低聲細喃:「恩宥說的對,賭……沒有辦法改變一個人的心意,感情這種事,怎麼可以用賭輸賭贏來作決定呢?我真的是老糊塗了……」

  他,賭了一輩子的老賭徒,以往的信仰,今天全盤潰散。

  第九章

  日子,在朱恩宥離開范家之後,還是沒有停止地繼續前進。

  她走的那一天,天空下著毛毛細雨,她提著簡單行李,向范家所有照顧過她的人道別,范老太爺哭哭啼啼想留下她,她給他一個擁抱,卻不應允他的請求。

  「我沒有辦法繼續留在這裡,對不起。」

  明明是他們范家對不起她,她卻這麼說,讓范老太爺更是歉疚。

  「那你要住在哪裡?之前的公寓不是退租了嗎?你還會……願意跟爺爺聯絡嗎?」

  「我打電話去問過房東婆婆,房子還沒租出去,她願意替我留下來,我會搬回去。至於你後頭的那個問題太蠢,我不回答。」笨爺爺,既然叫了爺爺,就一輩子是爺爺,幹嘛還問這種怪問題。

  「……身上錢夠用嗎?」

  「嗯,在這裡白吃白住這麼久,讓我省下不少錢,你不用擔心我,等我一切都安頓好,我再打電話給你,我的公寓小歸小,但是煮個小火鍋一起圍爐還做得到,如果你同意的話,我煮火鍋請你吃,爺爺。」朱恩宥把范老太爺抱得緊緊的,越說越哽咽。

  「要不然爺爺收拾行李搬去跟你住——」

  她搖頭。「在這裡有花伯伯照顧你,對你的健康比較好。」

  「恩宥,克謙他——」

  聽到他的名字,朱恩宥原本蓄積在眼眶的淚水全數潰堤,再也止不住。

  「爺爺……」她不讓他再說下去,用聲音哀求著他,她現在光是聽,就會想落淚,再給她一點時間,也許她就能平平靜靜和他談論范克謙。

  一想到他抱著她的時候,他的眼裡看的卻是另一個女人,她就湧起好多好多的難堪。

  朱恩宥留下這些話之後,拗不過老管家的堅持,讓司機送她回公寓。

  車影遠遠駛去,范老太爺捂面,雙手顫抖。

  「我本來是想讓恩宥過些好日子,把她接來範家……可是我卻讓那孩子哭著離開這裡……」

  他幾乎毀掉了她所有人生。他用賭,逼得她雙親走上絕路;又用賭,把她的幸福當成賭注……

  他對她而言像是一場惡夢,害她失去所有,她卻還是擁抱他、安撫他。

  范老太爺哭得泣不成聲。

  也從那一天開始,范家隨處可見的賭牌骰子被收得乾乾淨淨,范老太爺也不再吵著要人陪他賭兩局,他總是哀聲歎氣,最近,連下床也不太常下了。

  雨,又下了好幾天。

  范克謙坐在電腦前,看著股票分析,滴滴答答的雨聲,讓他難以專心。

  他關機,起身走到窗邊,外頭雨濛濛一片。

  「大少爺。」老管家敲敲門,在門外喚。

  「什麼事?」

  「老爺請你到他房裡去一趟。」

  范老太爺已經很久不找他賭博,以往爺孫倆三不五時就賭棋賭牌賭骰子,朱恩宥離開之後,就不曾了。

  范克謙跟著老管家的腳步往范老太爺房裡走。

  「老爺,大少爺到了。」

  范克謙沒看到賭局在等著他,知道這一次也不為賭而來。

  「克謙,你有去看三月嗎?」范老太爺想問問韓三月住院的復原情況。他這幾天身體微恙,實在是沒辦法去醫院。

  「沒有。」有孟虎照顧就好,他去幹嘛?占病房空間嗎?

  「……你不喜歡恩宥,所以她走了之後你不去找她回來,我也就認了,但你不是喜歡三月嗎?她住院了你不天天跑醫院去看她,你到底每天都在幹什麼?」

  「買賣股票。」

  「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玩股票?!」真有閒情逸致!

  「什麼時候?現在和平常有什麼不一樣嗎?」范克謙反問他。

  「你……」范老太爺被氣到無力,算了算了算了,再和范克謙說話他會活活氣死。「你給我坐下,從現在起一個字都不准說,聽我說就好!」

  范克謙對他有所懷疑,上回他也是用同一招拐他說出了傷人的話,這一次他又想玩什麼招?!

  他警戒地沿著范老太爺的床邊走一圈,尤其是之前朱恩宥蜷著身子的那塊角落,他看得特別仔細,她抱著膝,臉色蒼白的畫面,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那塊角落並沒有那條曲縮著的身影。

  他微悵,心裡有說不上來的自我厭惡。

  「不用看了,恩宥不在這裡,坐著。」范老太爺沒好氣道。

  范克謙將自己摔進與范老太爺正對面的單人沙發裡,洗耳恭聽老頭子要吠些什麼屁話。

  「恩宥她換了新工作,之前那份工作的上司本來就準備安插自己的侄女進來,所以一直在挑恩宥毛病。這次她傷了腳,頭部也撞傷,加上某個傢伙給她的打擊,她請了幾天假,再回去時,連座位都換人坐了。」范老太爺說著朱恩宥的近況。

  范克謙幾乎要脫口問她為什麼傷得這麼重,為什麼她嘴裡的小扭傷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但最後還是忍下。現在才問,太晚,也太矯情了。

  「恩宥老是對人說『老闆很和善』,實際上壓根不是那樣。薪水少,福利少,規矩多,老闆苛刻脾氣又大。記得嗎?她那次到我房裡要我收回給她一半財產的請求,她說她過得多好多好,養父母多好,同學多好,老師多好,就連房東都好到無可挑剔?」

  我過得很好,爸爸媽媽雖然不是我親生父母,但對我照顧有加,我一點也沒有孤兒的陰影。學生生活也是在一大群好朋友的包圍中快快樂樂地度過,成績中等,老師們也對我滿關愛的。畢業之後找工作很順遂,薪水不錯,老闆很和善,很快又找到一間便宜小公寓:房東是八十歲的老奶奶,常常送我一大鍋滷肉飯和雜七雜入吃的喝的——范克謙記得她是這麼說,說得有模有樣,都快讓人錯覺她背景響起一陣「甜蜜的家庭」交響音樂。

  「騙人的,雖然身為當事人的她沒有怨言,我們這些旁人也無法囉唆,只是我要讓你知道,為什麼當初我不是用錢打發恩宥,而是非要她住進范家的原因。」范老太爺要老管家到抽屜取出資料,交給范克謙。

  范克謙看了幾頁,上頭全是寫著朱恩宥的成長點滴。

  「她的養父母的確沒有凌虐她,恩宥從小就懂事,一直害怕自己帶給養父母麻煩,所以她很努力想成為他們眼中不累贅的孩子。她從國小就一手包辦家事,兩個姊姊一個哥哥,年紀都比她大,卻連個碗都沒洗過,她的養父母誇獎她乖,但永遠將家裡最好的東西留給三個親生孩子,恩宥她會不知道嗎?有時不知道反而比較幸福。」

  范克謙手裡的資料也是這樣寫。

  學生生活遇到幼稚不懂事卻又以傷人為樂的同學,將她是孤兒的事情當成笑話取笑她,大肆在走廊上嚷著叫著哈哈大笑著,在她座位上張貼「我沒有爸爸媽媽」,讓她哭著回家,又怕養父母擔心而隱忍不講。

  所謂「在一大群好朋友的包圍中快快樂樂地度過」,又是一句謊言。

  「她的老房東當然也願意送她一些吃吃喝喝的東西,恩宥幾乎是她們全家的免費幫傭,分租她們五樓頂上的加蓋違建,卻常常到五樓做一些房客不需要去做的工作。」范老太爺查到這些時,一心只想著要快一點找到她,快一點把她接到身邊來,好好的把這個女孩當成孫女兒一樣疼寵著,不准再有人這樣欺負她,結果他卻比那些人更加傷害朱恩宥。

  范克謙蓋起資料,臉上表情看不出他是沒興趣去瞭解她的成長背景,還是害怕自己再看下去就會忍不住揉爛那些紙張。

  「以後,你,范克謙,也會變成她口中一個對她很好很好的『前夫』;我,變成一個對她很好很好的爺爺,但捫心自問,我們真的對她好嗎?一個是用賭害她家破人亡變成孤兒的老頭子,一個是不愛她卻因為賭輸才娶她的丈夫,我情願她用最惡毒的話來形容我們,也不要把『很好』這兩個字放在我們身上,那會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范克謙站起身,修長挺拔的身軀像尊雕像佇立不動,比起他的身勢,他的表情更神似雕像,沒有任何神色起伏,聽完關於朱恩宥的事,也沒有流露出太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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