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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頁     決明    


  會怕就好,會怕就趕快開口說要離開他。

  他絕不會埋怨她在這種時候與他一刀兩斷。

  「……」她沉默著。

  「你也可以什麼都不用選,朝我爹娘揮揮手,一躍而下,他們會接住你,然後,你不要回身看,直直往山下走,什麼消息全別去聽,把狍梟、寶貔、方大同——這一個傢伙完全忘記……老實說,我已經死過一次,我根本就沒在怕。」他深呼口氣,兩人週身風勢加劇,拂亂了發,拂亂了平靜。

  髮絲在風中交纏疊聚,他的、她的,已經分不開了,思緒捲過太多太多點滴,好的,壞的,全混雜一塊,想起自己對她的戲弄、對她的狠絕,又對她眷戀不忘;她對自己的死心塌地、對自己的專注無二,走了這麼一遭,當了貔貅,多活這些年,也不算白來,只是不想走時,仍舊牽腸掛肚。

  「我不怕死,但我怕看見你比我先死,我熬得住,不代表你也能、萬一我被綁在這裡十年,你根本撐不下去……不要在我面前死去,那比把我千刀萬剮的凌遲還要更可怕。」

  綁在飛來石上,有何可怕?不過是高了一點,風大了一點,他無所畏懼,可是現在,他怕她傷未痊癒,擋不住寒風襲擊,耐不住日曬照射,她臉色白得像鬼,臂膀這麼細,在風中搖搖晃晃,把他的心,也懸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他怕她會突然昏厥過去,他怕她會強忍著痛楚不說,他怕她會在他的懷裡沒了氣息——

  「我沒有,這麼,脆弱,你被綁,十年,我跟你,十年,我不會,在你面前,死去……」

  「你根本只是在逞強,你那麼弱小,又沒有力量,連自保都做不到。」

  「你可以,親眼,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我只想親眼看到你下去。」平平安安的,下去。

  「你剛說,你死過,一次,你沒,告訴過我,那是,怎樣的,情況呢?」這段故事,他沒提過,她很好奇。

  「你少給我轉移話題!」他明明在跟她說正事,她又想牽拖到哪裡去?!

  「是你,以前,惡獸的,故事嗎?」

  「我說完,你就甘願下去了嗎?」

  「那,我不聽了。」她倔強起來。

  「好啦……我說我說啦——」越來越難以違逆她。真怪,她又不凶、又不嗆、又不蠻橫,他幹嘛怕呢?

  不,不是怕,他沒有心生畏懼的窩囊感……而是一種,很想順她心意的情緒在作怪。

  狍梟清清喉,說道:「那天,打完架,肚子很餓,想找只豺狼虎豹來補補,可是找尋了整座山,只看到填牙縫都嫌小的兔子和鳥——」當時的他,還是只嗜血惡獸,哪像現在,碰不得血臭,和碧貔互咬,被他爹劈昏之後,他是嘔吐著清醒過來的,滿嘴的血味,翻騰五臟六腑。「好不容易發現一隻小女妖,想想湊和湊和著吃,先解除飢餓再說,以下就是你追我跑的情況,省略,哼哼,憑我的身手當然是成功逮住她,一嘴就朝她白嫩嫩的頸子咬下去——」

  她安靜的聽著,他卻停頓下來,神情深思——鮮少思考的他,極其難得流露出忖度的認真模樣。

  「她頸子很白,非常非常的白,白到沒有血色,像雪一樣……像你一樣。」

  她微微瞠眸,與他相視。

  「我到死都還很納悶,咬她一口,掛掉的卻是我……」

  「你咬的,有可能,是……」

  「疫鬼!」兩人異口同聲。

  「我終於知道我的死因了!你們這些疫鬼幹嘛四處亂跑閒晃?!身上既然有毒,就不要長得這麼可口可愛,勾引人家去咬你們自找死路嗎?!」

  「又不是、每個人,都會,二話不說,就動嘴,咬人,我們疫鬼,哪知道,世上會、會有你,這種惡獸,偷偷摸摸、無聲無息,靠過來,就咬人……」

  等等,他聽見某兩個很詭異的詞兒。

  「你怎麼知道我偷偷摸摸、無聲無息?」他輕軟地問。

  「……」

  「不會這麼剛好,你小時候,也被惡獸咬過吧?」嗓音更加輕,像棉絮。

  「……」

  「你脖子後方兩個齒洞傷痕,不會這麼巧是我留下的?」幾乎只剩氣音,在她耳邊呢喃。

  「我脖子,後方,齒洞,早就,痊癒,才沒有,留下,傷痕……」一說完,要閉嘴已經來不及。

  「原來害我一命嗚呼的傢伙就是你!」他沒有手能指著她鼻尖吠,氣勢瞬間少一大半,但吼聲出大到讓烏蛟蛇轉頭瞄他。

  「你也,害我,有好些年,不敢,出來,都躲在,洞裡,怕又,遇上,胡亂,咬人,惡獸!」那時她被嚇壞,世上好險惡,連走在山路邊,找些蛇莓或果子,竟都會慘遭撲咬攻擊,雖來不及看清他的長相,夜裡仍發了好一陣子的惡夢,咬人的兇手,都是一團黑影——

  「你還敢頂嘴!你只是嚇到躲起來,我可是直接遭鬼差抓回去地府耶!」咬人的,比被咬的更加兇惡。

  「……」她又不說話了。

  「你幹嘛擺那種臉?!」那種萬般委屈無處伸的嘴臉!那種可憐兮兮又淚光閃閃的荏弱嘴臉!

  「你險些……要咬死我……要將我,當成糧食,還、還這麼,凶……」她迄今心裡仍存陰影耶。

  唔!胸口被名為「天良」的無形箭給狠狠射中!

  是,是他先心存不良,是他先企圖傷她,若不是他死,就換成她小命休矣……

  「對不起。」他又變成軟綿綿的小動物,馬上反省低頭。

  「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抱歉……」她也充滿歉疚。

  「算了,上輩子的事了,早忘得差不多,你也不可以把這種老鼠冤掛在心上念念不忘!」這種仇,兩兩相忘最好,誰都別再指控誰——畢竟,他完全站不住腳。

  「好。」她柔順應諾。

  真沒想到,兩人的淵源,竟結得如此早。

  日後,她若再偶發那場夢,應該就不再是恐懼了,夢中黑影套上狍梟的臉,說不定她還會飛奔過去呢。

  不過,她不要忘記那段、那是他與她共有的回憶,雖然驚險無比,冥冥之中卻推動兩人命運之輪,鋪寫了後續再相見的機緣,若沒有當日他一咬,現今兩人又將變成什麼模樣?

  他仍是那只狂妄任性的惡獸,做著只顧自個兒爽快的殘殺壞事?

  或是他早被神族收服,改過向善,不再胡亂傷人?嗯,這可能性太低,不列入思考範圍。

  而她呢?

  依舊獨自一人,對未來茫然未知,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

  抑或她接受疫鬼頭子的邀請,被他口中所說,與同伴共居互伴的美好遠景所吸引,義無反顧成為這次疫鬼之亂的一員,然後,命喪另一批貔貅爪下?

  太多種可能發生,有好有壞,有的代表一成不變的寧靜死板,她卻不由得感到慶幸……

  為兒時的自己挨了他重重一口。

  為了再度遇見他。

  她心裡不斷有聲音在吶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不知他是否與她同感?還是認為他的苦難,全拜那一口所賜,所以心裡很是埋怨?

  「你不會因為那件綠豆芝麻大的往事,就討厭我吧?」他一副很擔心她點頭的孬樣。是啦是啦,他就是擔心咬她那件往事,會使她排斥他、嫌惡他,將他當成殺人兇手在怕他!

  「不會,我,不討厭你,永遠,都不會,狍梟,你是我,最重要、最珍惜,的人、要我,拿所有,東西,包括性命,去換,我都願意……」她仰頸,凝望他,瞳中有笑有淚,綻開美麗燦顏。「我愛你。」

  世上真的有言語,可以教人動容,聽進耳裡,酥了骨,甜了心,每滴血液都在翻騰躁動,身體好熱,激動亢奮的情緒源源不絕而來。

  她愛他!她說了她愛他呀呀呀——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實,被她深刻愛著的他又不是蠢物,哪可能現在才露出「呀?有這麼一回事?我之前都不知道耶」的白癡醒悟,他知道她愛他,他更是深刻享受到她給予的愛情,只是他沒想過,親耳所聞,竟仍是讓他狂喜振奮……

  可惡,不能伸手把她抱緊,不能像個呆子將她舉到半空中轉圈圈,不能狠狠狂吻她,啥都不能的感覺好嘔——

  她彷彿感受到他的飢渴,踮起腳尖,主動啄吻他的唇,他逮到好機會,馬上加深它,吮著,貪著,像久旱逢甘霖的渴水旅人,不想放她走。

  「生死相隨的感情,竟也會發生在一隻惡獸身上,足見萬物有情,誰都無法離情而活,呵呵。」

  濃雲湧至,潮煙白濛濛籠罩半座凌雲峰,隱隱帶有彩光,山頂完全不容外界窺視,由下方仰首望去,只覺山嵐瀰漫,吞噬峰頂,殊不知是神族騰雲駕霧,飄然緩降而來。

  熟悉的笑聲,除老仙翁外,不會有誰這麼愛拿「呵呵」當語尾詞在用。

  「我倒不認為這是生死相隨的表現,惡獸就是惡獸,記憶未清,他仍是牢記惡性,以及血的滋味。」雲霧裡,另道聲音淡淡的,沒有半分起伏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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