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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初七    


  而在臥榻上正確使用炕案的男人,則是頭未離書,眼未抬,順著女孩的話,接著下去,「後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茶芽紫者為上,面皺者次之,團葉又次之,光面如筱葉者最下。」

  讓女孩想到腸思枯竭,背得心力交瘁但還要硬背的書,是男人最喜歡的一本茶經……當朝洞庭西山人,張源所著的《茶錄》。

  男人眼前放的書,不是《茶錄》,他卻能夠一字不漏的背出《茶錄》的內容。

  女孩的天資不在背書,他也未多所為難,只是該教的還是要教,女孩該學的還是要學,如果因此藉故逃避,那該有的處罰,還是要有。

  就一如這樣,讓十二歲大的女孩跪在炕桌上,背誦內文。

  男人抬眼,瞧到了女孩委屈又不敢多言的模樣,他輕歎一氣,「將《茶錄》二十三則主旨念出來,就准你下來。」

  女孩還不懂得男人已經讓步,悶悶哼哼的還在找理由,「大少爺……可是袁管事還在等離兒過去茶館……」

  她可不是在說謊避責,而是她昨日真的就和江口茶館的袁管事說好,今日要到茶館教新聘的廚娘幾道茶館有名的茶香小點。

  別看她年紀尚小,早在四年前大少爺用茶蒸涼糕領她進入茶點領域開始,便啟發了她在烹飪方面的智慧。

  從中延伸出來的點心有凍頂桂花釀涼糕、清香小酥餅、風葉蒸糕、茶醃梅、茶薰醉雞、紫蘇茶泡飯、烏龍月餅……等等,江口茶館旗下館子的所有小點,皆是由她之手慢慢研發出來。

  所以要傳授教法給新任廚娘,捨她其誰呢?

  「我明白,可是那不該打亂我們的授課時辰。」這也是他今日為何待離兒特別嚴厲的原因之一。

  他聲音不高不低,試著與她說理,這是他們之間相處的方式,從以前到至今,從今到往後,應該都會是這樣。

  自從他教授離兒習字、認字、讀字的第一日以來,每隔四日的未時四刻到申時六刻,就是他們共有的時間,這時間裡,離兒會坐在他案桌旁邊的小炕桌,可能是在默書、練字、朗讀、畫冊……最近也才剛與他學習沏出一壺功夫茶。

  離兒可能對茶道不精,便想著能逃且逃,能避且避。但再怎麼不願學習,也不能刻意閃避授課時辰,這應該是他倆長久培養下來的默契,甚至成為一種習慣,離兒不能違背。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恰巧」江口茶館的廚娘是在今日報到,而她也只是「恰巧」順勢答應下來……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早知道第一次的「蹺課」會惹來大少爺的不悅,要是這樣,她也不敢「恰巧」答應袁管事……

  「可是大少爺不是說過,有德者不可失信於人,答應人家的事就要做到?」

  「我是說過,但理當是你先失信於我,你怎麼有德、有禮?」也不想想是他們之間的約定先成立的,她怎麼能以答應袁管事的事情為先?

  「離兒不是故意的……只是忘記了……」過去都不曾忘記過的事,如今用這理由搪塞大少爺,似乎不離狡辯之嫌,她越說越顯心虛。

  瑞木修言淡淡的瞧上她一眼。再與這丫頭說下去,他一貫修身養性的好脾氣,定會被她的滑頭給磨了精光。

  「讓你默完二十三則就准你去茶館,剩下的時間,後補。」

  什麼?!後補?!那她還賺到什麼時間?

  這樣的讓步已經是違背他向來的原則,對她,他已經是有用不盡的耐心。離兒閃爍著不確定的眸光,眼兒骨碌碌的轉著,硬著頭皮開始默書。

  「呃……呃……《茶錄》全書約一千五百字,分為採茶、造茶、辨茶、藏茶、火候、湯扁……」

  「湯辨。」

  瑞木修言只是清淡一句,他知道她是默不出完整無誤的詞句,所以才從中矯正。

  離兒臉色一垮,小嘴一翹,很有造反的意思,但還是隱忍下來。

  「唔……湯辨、湯用老嫩、泡法、透茶……」

  「投茶。」

  「大少爺!」又是這樣!她就是不行!就是無法對茶經之類的書籍融會貫通,自然連最簡單的默書都默不好!而大少爺總是這樣,明知她不在行,又要為難她!

  她真的被他寵得無法無天了,這麼大聲的喊著大少爺,是怕沒人聽到她正在對他大小聲嗎?!

  瑞木修言翻了一頁手上的書籍,不理她嬌嗔的抗議,嘴裡開始接續《茶錄》的主旨,「飲茶、香、色、味、點染失真、茶變不可用、品泉、井水不宜茶、貯茶、茶具、茶盞、拭盞布、分茶盒、茶道。」

  離兒嘟著小嘴,洩氣的一屁股坐在炕桌上,微微收斂了脾氣,乖乖聽著瑞木修言講述的《茶經》。

  瑞木修言也知她的無所適從、志不在此的百般無奈,「離兒,你總要會些什麼,才能有理由交代給為師的吧?這樣……要為師如何放人呢?」

  他替她點了一盞明燈,只要她夠聰明,知道如何運用,也不枉費他做她夫子這麼久的時間了。

  果然,不負他的期望,她真的有什麼可以拿出來現寶的東西。

  離兒兩三下爬下炕桌,坐在團墊上,將他贈與她的文房四寶在桌面上一一擺放整齊,她執起她用得最習慣的木雕胎毛小楷,輕點墨液,打算用她最在行的項目,迎接挑戰。

  她的手停在宣德紙上,腦筋轉啊轉,思考了一下,俏皮的表情一動,嘴角輕笑,筆尖一點,開始流暢快意的寫出腦袋裡所想的東西。

  娟娟字跡,輕柔如風,點、撇、橫、豎,都有他瑞木修言慣用字跡的影子在。

  也難怪,這是他一筆一畫,費心費神,教出來的成果。

  會像他的字,無可厚非。

  可瞧瞧,這如他字跡的宣德紙上,寫的是什麼詩詞?

  松風遠,鶯燕靜幽坊,妝褪宮梅人倦繡,夢迴春草日初長,瓷碗試新瀵。

  笙歌斷,情與絮悠揚,石乳飛時離鳳怨,玉纖分處露花香,人去月侵廊。

  這的確是首有關茶的茶詞,可是語意,不同他想教化離兒茶道的功用。作詞人雖以茶為詩題,但實則是以茶思人,悼念曾經共品茶香,卻已逝的愛妾,句中字字皆是綿綿情意,絲絲入扣,卻無教育茶道的主體性質。

  「離兒,這是誰教你的?」他記得他從未教過她有關男女之間的情竇初萌,更何況是夫妻之間兩情繾綣的深刻情感。

  離兒遞上宣德紙後,便安靜的等在一旁,直到瑞木修言出聲問話,她才仆然一笑,「那是大少爺的書啊!宋詞。」

  小手比上書格中段的一排書籍,正是四大韻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

  瑞木修言隨著她的手看去,正巧對上其中一本,《宋詞》。

  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也不明白這娃兒什麼篇幅沒看,偏偏注意到這篇吳文英的「望江南茶」。

  他凝起劍眉,「你懂得這詞裡的意思嗎?」

  看她能這麼熟練又快速的寫出來,想必已經不只練習一次以上了吧!

  離兒搖搖頭。大少爺沒有教過她,她怎麼會懂?

  她不懂詞意的背景典故,她只是很單純的被詞吸引……

  如同大少爺平時教授她的東西,是不會有機會讓她學習到探討情愛方面的詩詞歌賦,她會如此熟練,也只是某一次練習范仲淹的《禾章岷從事斗茶歌》中,無意間翻閱到「望江南」的。

  可這一翻,便教她著迷上這詞中露骨且刻畫深切的情誼。

  她反覆的讀著、念著,雖不解其意,但還是將詞記在腦海中,不斷溫習。「這詞闡述的不是茶道,而是夫妻間的纏綿情意,是詞人吳文英以茶思人,憑弔亡妾所作。」

  她有些理解的點頭。難怪如此深深切切,這對夫妻的感情一定很好!

  見他似乎願意為她解惑,她更是放著膽子,繼續問:「大少爺,那……情與絮悠揚……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感覺啊?」

  離兒露出好學不倦的表情,求知若渴的望著瑞木修言。

  要不是問這問題的人是個十二歲大的女娃,要不是是他的離兒,他真的會以為有人正用情詩調戲、逗弄他。

  他俊顏一沉,「瞧你,連這都不懂,還學人讀什麼情詩!」

  他沒有正面替離兒解了疑惑,這是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誰說離兒不懂!」她只是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才不是不懂!

  絮是柳絮,什麼情會跟柳絮一樣飄走?那到底是什麼感覺?

  瑞木修言沒好氣的回道:「你才十二歲,懂什麼?」

  兩雙眼睛不服氣的互相瞪視,在他總是炯亮亮的眼神中,她也有不想認輸的時候。

  「離兒懂!」

  「嗯哼?」他挑眉等待,等著答案,等著她能說出什麼話來。

  離兒氣惱極了,咬唇皺眉。她真的不想被大少爺瞧扁!她腦袋飛快輪轉,然後靈光一現。

  「懂……懂鶼鰈情濃、燕侶鶯儔!」不就是夫妻之情嘛,她學到的成語有很多種解釋的,要什麼面向的,都有!「所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又道雙宿雙飛如鶯燕,只羨鴛鴦不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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