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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華甄 北宋景德三年暮秋 晌午時分,九華山下的「東順客棧」大堂內驚木陣陣,說書人正說得高興,聽書人無分男女老幼都聽得如癡如醉。 然而,口若懸河的說書人忽然語氣稍頓,半閉的雙眼陡然一亮,望向門口。 聽眾自然隨其目光望去,隨即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彷彿看走了神。 林紫萱站在懸掛著客棧橫匾的大門邊,對那些投向她的讚賞目光絲毫沒感覺。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視,似乎在找人。 此刻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散發出健康的紅暈。她有一對聰明伶俐的大眼睛,妙如瓊斗的小鼻子和如鉤黛眉,一件短窄貼身的碎花襦衫將她的身材勾勒得曼妙動人,而那下擺寬大的長裙讓她顯得飄逸瀟灑。最吸引人處卻是她形狀優美的唇角,總是樂觀地向上彎曲——即使身處逆境也一樣。 她一定要找到他!可是,這裡有這麼多男人,誰才是他呢? 她確定他就在這裡,因為進城後沿路打聽,每個人都說他在這裡,可眼前這些人中沒一個有她從林五娘口中聽來的那種舉止飄逸、言行儒雅的讀書人模樣,就連那個長得很精神的說書先生也沒有。 「姑娘找人嗎?」一個店夥計看她倚門半晌,不進不出,便過來詢問。 「對,大哥可知『神筆判官』在哪兒?」抓住這個機會,她急忙打聽。 小夥計雙眼往她身上一掃,一副知情者模樣地說:「姑娘是來求神筆判官擬狀子的,對吧?」 林紫萱連連點頭。 「可惜今天不巧,公子有客不開硯。」 夥計的一句話讓林紫萱大失所望。「你是說他今天不替人寫狀子嗎?」 夥計看到美姑娘著急了,當即同情地說:「沒錯,公子這會兒正在院子裡陪客人飲茶,姑娘還是明天再來吧!」 這時有人喚茶,夥計連聲應著,提起茶壺給客人添茶倒水去了。 林紫萱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心情極差地想:不行,絕不能白跑一趟。想想家裡的情況,她不能等,她得立刻找到他。 院子?夥計說他在院子裡!她的目光往大堂後端看去,見那裡有座樓梯,樓梯下是條通道。她趁說書人說到緊張處,眾人似乎不再注意她時,快步往那裡走去。 走近樓梯,一陣輕音雅唱傳來,順著歌聲而去,她走到通往後院的門邊。 寬敞的院內有棵枝葉繁盛的大樹,樹下搭了涼棚,一張紅木大圓桌邊有四個錦衣繡帽的男子正說笑著喝茶納涼,另一側的石凳上坐著兩名年輕女子,她們手持琵琶,彈唱著婉轉動聽的小曲兒。 站在陰影處,她仔細端詳著院中的人—— 端坐在左邊、背對她的兩名男子身穿小袖圓領衫,頭戴帽帶下垂的軟翅帕頭,那是官制便服,不用說也知道,他們是朝廷官兒,不會是她要找尋的人。 而在她正面的男人則有截然不同的氣質,他的五官突出、濃眉俊目,身上穿著錦緞長衫,但神態輕佻、舉止放肆,身子斜靠椅背上,一條長腿掛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一手攥著酒杯,一手把玩著一枚閃動著銀色光芒的錢幣,他面帶淡笑,那笑容彷彿是被固定在臉上似的——這人也絕對不是她要找的人。 將希望的目光轉向最後一位,那是坐在右邊的男人。 一看清楚他,她的心踏實了,一抹微笑出現在她揚起的嘴角。沒錯,就是他! 這個男人有張方臉,豐腴的面上一對仁慈的眼睛帶著穩重的笑,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個飽讀詩書的人。 嗯,一定就是他!她滿意地想,只有這等老成持重、精明幹練的人,才配得上「神筆判官」的稱謂,才是她所需要的人。 確認目標後她信心倍增,輕輕拉拉略顯窄小的衣裙。這是她最好的衣服,是三年前縫製的,只有在逢年過節等重要日子才拿出來穿一下,因此仍然很新。 拉好衣服,再摸摸頭髮,這次為了進城,她特意將平日不太打理的髮辮盤成了髮髻,用根老舊的髮簪固定,經過馬車一路顛簸,似乎依然整齊。 好啦,現在進去找他吧!她振作起精神,大步走過門坎,在那個穩重老成的書生面前跪下,伏地行禮的同時高聲說:「民女林紫萱因有急事相求,冒昧打擾,請先生寬恕。」 她這番突兀的舉動令在座所有人都錯愕地望著她,說笑聲、歌樂聲戛然而止。 書生模樣的人愣了半晌才明白,身前跪著的姑娘是在跟他說話,急忙招呼面容姣好的她道:「姑娘快起來,在下能幫助你什麼呢?」 林紫萱並沒有起身,跪在地上仰頭看著他,急切的說:「民女乃林家灣人氏,因被逼親,爹爹蒙冤入獄,特來懇求先生代為撰寫狀紙,狀告青陽縣令。」 「你要告狀?」書生驚訝地看了看其它人,對她說:「姑娘找錯人啦!」 「找錯人了?」林紫萱心頭一涼。耳邊傳來「咕嚕」聲,循聲看去,見那個舉止輕佻的男子正端著一杯茶往嘴裡猛灌,吞嚥中刻意發出的異響似乎在嘲笑她,而另外那兩個官吏也滿臉帶笑地看著她。 「姑娘要找的是『神筆判官』譚公子吧?」書生和顏悅色地問。 「是的,他不就是您嗎?」 「不,不是在下,姑娘請先起來說話。」 「不,先生如果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林紫萱執拗地說。 書生為難地說:「可是在下真的不是姑娘要找的人。」 「先生?」書生的一再否認讓林紫萱心頭一沉,心想定是自己打擾了他與友人的歡聚才遭到拒絕,便立刻謙卑地表示。「如果先生此刻不便,紫萱可以等。」 那書生笑道:「姑娘又錯了,在下並無不便,只是神筆判官乃——」 書生正欲解釋,話語卻被一陣嘲笑聲取代。 「神筆判官乃浪子諧客,平日偶爾代人揮筆擬狀只因閒來無聊,姑娘尋他不怕誤了正事?」開口的是那個神態輕佻、舉止放肆的男人。 林紫萱厭惡地看向他的眼睛,卻不期然與那雙微醺、看似無神實則犀利無比的目光相遇,當即彷彿被電光擊中似的心頭猛然一跳。 而對方似乎也有一剎那的怔愣,但那令人不安的視線依舊盯在她臉上。 呃,好銳利的目光!她心中驚歎,可對他的話非常反感,在投給他一個無人會誤認的指責目光後,眼睛轉回那位書生。 「那位公子錯了!」她打抱不平兼安撫似的對書生說:「神筆判官學富五車、足智多謀、才高八斗,是我等小民百姓的福音,更別說您為人正直、筆墨公正、是非明斷,小女子不幸家逢劇變,屋漏遇雨,請您代為擬狀,救我家人性命。」 林紫萱說得義正詞嚴,在座諸公當即神色各異,而輕佻男子則笑容僵住,一副沉思狀。 書生模樣的男人站起身走向她,溫和地說:「在下完全贊同姑娘對神筆判官的讚美之辭,可是姑娘真的認錯人了。」 「認錯人?」林紫萱看著他,秀美的眉峰聚起。「怎麼會?」 書生微笑道:「在下是這間客棧的東家薛紹春,那位公子才是姑娘要找的神筆判官——譚公子。」 他的手指向林紫萱絕對想不到的人。 「是他?!」林紫萱驚呆了。她猛地站起來看著那個吊兒郎當的輕佻男子,怎麼都無法將他與人們口中盛傳的「神筆判官」聯想在一塊。 「紫萱!」此時,一個身穿粗布短衫,黝黑結實的年輕男子匆匆跑了進來,當他看到院子裡的男人們時,侷促地抱拳行禮。「各位公子、官爺,冒犯了。」 言畢,他瞟了眼正盯著林紫萱看的譚公子,轉而聲輕問她。「怎麼樣?神筆判官答應替你寫狀子了嗎?」 林紫萱搖搖頭,目光無法從那名輕佻男子臉上移開,並因極度失望而衝口道:「怎麼會是他?他不是在守孝嗎?」 與她對視的譚步平聞言,臉上閃過一抹有趣的神色。 如火焰般在她身上燃燒的目光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他的回答更讓她沒法對他有任何好感。 「沒錯,在下正是浪得虛名的『神筆判官』譚步平,如今守孝三年,行將起靈除孝,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他諧戲的目光、輕佻的口氣讓她氣惱不已,同時也令她渾身發熱,在他放肆的注視下,她覺得自己全身起火、手心冒汗,並敏感地察覺到身上的衣服實在太小,箍得她呼吸困難,她不由自主地用手輕拽衣服,彷彿這樣可以增加衣服的寬度。 為了擺脫那令人懊惱又莫名其妙的窘迫感,她失控地質問:「孝子怎麼會是這副德性?」 「喔,這可真有趣!」譚步平那似乎要看穿她靈魂的目光惡作劇地一閃,身子往身後的椅背上一靠,他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起那枚銀幣,並晃動著他掛在椅子扶手上的腿,悠閒地問:「那麼姑娘倒是說說看,孝子該是什麼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