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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瑪德琳    


  「不、不太好吧,皮耶他們最近好像挺忙的……」唔,這樣也被他看穿?她還以為只要繼續說些令他心煩的關懷話語便能轉移焦點。

  「所以你打算據實以告了嗎?還是非要等到那群老傢伙來搗亂才肯說?」

  「其實沒什麼事……」

  「如果真的沒什麼,幹嘛哭腫了眼睛一副要去尋死的模樣?」

  「我哪有這樣!」菲菲窘紅著臉頰抗議,目光一觸及那雙藍眸,又趕緊垂下臉,惆悵地低聲道:「我的樣子看起來真這麼糟嗎?皮耶還騙我說一點也不糟。」

  「說吧,我想知道是什麼可笑的事讓你這樣失魂落魄。」不想一整晚只能面對她的頭頂,夏爾乾脆拿過她捧著的瓷杯,間接逼她直視著他的臉。

  菲菲牽強的扯唇微笑,「我只是覺得很納悶,為什麼有人在指責別人的過錯時卻仍犯下一樣的錯,為什麼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的對一個人好,背地裡卻泯滅良心的竊取屬於對方的東西。」

  夏爾似乎聽懂了什麼,皺起眉頭問:「那個人竊取了你什麼東西?」

  「我並沒有說那是我啊。」她吸了吸逐漸泛紅的鼻子,想到這段期間獨自在異鄉的孤單與寂寞全是因為安娜的陪伴才趨於緩和,想到安娜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刻伸出援手,卻在這最後一刻狠狠將她推落黑暗的深淵,她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的設計被人竊取?」幾經推敲之後,夏爾懶懶地開口,道出最有可能的推論。

  儘管對座靜寂無聲,他卻能從她逐漸濡濕的眼眶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幾乎可以看見,屬於她的那份純真已開始蒙上一層暗影,她的失望與懷疑,已使得這份美好的純真開始出現醜陋的裂痕。

  「也許對其他人而言,那種無形的靈感沒有太大的價值,但那卻是我朝夢想前進唯一的糧食,她毫不留情地從我面前拿走了,甚至藉此得到讚揚與榮耀……」

  「那你算什麼?」夏爾凝眸定視她滿面的哀傷,代替她說出無法脫口的沉痛控訴,「那是你的設計,你的創作,等同於你身上的血肉,她卻在你面前啃你的血、嚼你的肉,然後迅速茁壯,說到底,你成了她的墊腳石。」

  「不是……不是這樣的。」菲菲抿起泛白的下唇,掩飾即將潰堤的煎熬。「我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你的心裡還作著『也許這不是真的』的美夢?還是,你期望自己從來沒畫出那些設計圖,這樣你就不必看見藏在虛偽假象後的醜陋?你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夏爾的冷嘲熱諷無疑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螫得她化膿的傷口益發疼痛。

  凝聚寒意的藍眸靜靜望著蒼白憔悴的秀顏,將她從裡到外仔細端詳,從顫抖的雙睫再到緊抿不放的嘴唇,看似冷淡的疏離神態顯得陰鷙沉鬱。

  「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覺得我笨?因為我總是保持沉默?沉默的人就代表她沒有思想,沒有價值?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她難得倔強的加重語氣。

  「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把你所有的想法都說出來。」夏爾伸手按住她發涼的手背,不給她任何軟弱逃避的機會。「你不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

  小爾,你不把心裡的痛苦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呀。

  是的,他曾經沉默如她,卻在美夢徹底崩塌之後,終於從自我囚禁的牢籠解放出來,但……解放之後的沉淪,是加速他滅亡的自我放逐,沒有救贖。

  「不,我不說。」菲菲堅決的搖頭,眼角滑落一串淚珠。「我依然會保持沉默,因為那是我最後的底限。」

  「底限?一再的沉默就是你替自己設下的底限?」他深覺可笑地反問。

  「並不是要大聲喧嘩才能表達想法,軟弱的堅持也是一種做法。」

  「這個時代並不歡迎沉默,越是聲嘶力竭的譁眾取寵、越是麻辣腥膻的言詞越受人矚目,你的沉默到最後只會慢慢淹沒了自己。」

  「當時,教授問我需不需要兩方對質,我沒有接受,他們覺得是我心虛不敢面對,可是,事實的真相並不是我大聲嚷嚷就會浮現,那又何必讓人難堪。」

  「所以你連最基本的辯解都乾脆放棄?」

  「說了又如何?有用嗎?」

  「你沒有嘗試,又怎麼知道沒有用!」

  一句失控的怒吼,震響了寧靜的春夜,露天座位上,喁喁低語的親密情侶們紛紛投以側目,直接將氣氛凝重的角落小圓桌當作是那對情侶談分手的戰場。

  菲菲直視一臉怒容的夏爾,和往常一樣天真,納悶地問道:「那你呢?你沒有去試,又怎麼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值得你信任?如果你不去試,又怎麼找得到真正的快樂?」

  聽似柔軟不含重量的一段問話,卻比劍還要鋒利,比刀還要尖銳,比箭還要令人猝不及防,直直刺向他的胸口,鮮血淋漓的撕破了他浪蕩不羈的偽裝。

  「現在是在討論你的事,不是我的……」

  「兩者有分別嗎?」菲菲被動地望著原本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倉卒的抽離,越來越覺得兩人的對話其實是他和自我內心的對談。

  呼吸猛然一窒,夏爾想遠遠逃離那雙純真大眼的審視,但自尊卻不允許他成為可笑的懦夫。

  「夏爾,其實你比我還要軟弱。」

  「閉嘴……」

  「是你不讓我閉嘴的,是你要我繼續開口說話的。」她總是出其不意,徹底違反他的遊戲規則,逼他自己掀出底牌。

  「你不是我的心理分析師,我也不是你的患者。」怒意一旦釋放便難以控制,總是不曾對任何事放太多認真情緒的他,無法再對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漠然。

  「好,那我不說了。」她吸吸紅透的鼻子,抿起唇,捧過已涼的奶茶,藉以轉移注意力,卻讓對桌探來的一隻大掌重重壓回桌面上。

  菲菲迷惑地回瞅著他,不解這個突兀的舉動背後的用意。

  「別喝這個。」夏爾僵著臉搶過瓷杯,伸手招來侍者,點了兩杯紅酒。

  醇濃的酒盛在水晶杯裡,迷離蕩漾,透過光線的折射映上她恍惚的瞳眸。

  「我不敢喝酒。」菲菲憶起上回摔破酒瓶的插曲,光是偷嘗那一小口便足以令她頭暈目眩,還是別碰得好。

  「把它喝了。」他近乎壓迫地沉聲命令。

  「不行……」

  「別讓我再重複一次。」他親手將酒杯遞進她手中。

  菲菲捏緊杯腳,將酒湊近鼻端,像小動物覓食似的仔細嗅聞,惶惶不安的連覷了對座的俊顏數次,舔抿唇瓣,猶豫不決,直到夏爾終於採取行動,再次傾過上身,橫過桌面,親手將杯沿抵上她的嘴唇。

  沁涼的芳甜醇酒隨著小口啜飲,滑落纖細的咽喉,麻燙的後勁如火苗竄升,從未遭受如此刺激挑逗的味蕾開始躍動,喚醒體內沉睡的任性叛逆,壓制了那些醜陋現實的挖苦挑釁。

  太好了……至少她可以暫時逃離那些真實的惡夢,甜美的酒精會隱蓋那些虛華的浮光掠影,再也聞不見人性腐朽的惡臭,暫時允許自己沉緬在自我虛構的堅強堡壘中,不去過問那些是與非,也不去想關於她和夏爾之間的一切……

  「菲菲。」及時接住她滑出掌心的水晶杯,夏爾輕喚著目光渙散的秀顏。

  「嗯?」她乖巧地應聲,軟下雙肩趴伏於桌面,微醺的臉枕在交疊的雙臂上,半掩著眼,放縱自己的思緒馳騁在繽紛的夢幻中。

  「菲菲?」夏爾好笑地看著她睏倦的神態,一小杯紅酒宛若高劑量的麻醉藥,輕易馴服了這只總是張著大眼不肯閉上的小松鼠,還真是厲害。

  「我該回去了……」她含糊的呢喃著,偶爾極為困頓的撐開雙睫,估量對座的俊美容顏,恍惚間,誤以為這是一場童話故事裡的神秘聚會。

  而且是童話故事,不是悲劇……她不要看見那麼悲傷的夏爾成為悲劇的主角,更不願意真如皮耶所言,因為她一再的接近、探索而促使這出悲劇迅速滅亡。

  她要讓夏爾成為最甜美的一則童話,不是悲劇,不是、不是……

  「你想回去哪裡?」夏爾掏出煙點燃,迷離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張疲倦的小臉上,就這麼定格。

  「勒令停學兩周,在家反省,未來一年不得參與校內相關的設計比賽。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還有可能再回到學校嗎?我只能回家,我也好想回家……」

  夏爾眼神一沉,狀似漫不經心的問:「你說的回家是回宿舍?」

  菲菲傻氣的搖頭,揉揉雙眼迷糊的回應,「不是,我要回台灣,回去找爹地,我想離開巴黎,離開這座太美麗又太令人心碎的夢幻城市……」

  那些絢麗浮華已融化在功利的條規裡,這個功利的世界總喜歡將事物價值化,但,愛情呢?道德呢?這些沒有實體,看不見的東西,就不值得被尊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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