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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惜之    


  她不要媽媽死啊……

  那年,得知母親生病,她常在半夜驚醒,悄悄到母親房間探她的鼻息,確定她沒離開她,但最後母親還是狠心離去。

  之後,她仍然半夜驚醒,仍然衝到母親房前,望著空蕩蕩的床鋪,淚如雨下。

  她不要爸爸死啊……

  從醫生宣佈父親的病情開始,她又半夜驚醒了,她又習慣性跑到父親房裡,探父親的鼻息。

  她總是恐懼、總是驚惶,她逼自己樂觀,樂觀幻想或許有不同結局,哪裡知道,一樣、統統一樣,根本沒有任何改變……

  大哭,她哭出滿腹委屈。

  她嘔啊,嘔死嘔死了,為什麼和她一樣大的女孩還在享受父母疼惜,偏偏她沒有?

  她哭、她尖叫、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跑,近乎歇斯底里……

  她要跑出這個可怕的世界,再不要和人搭上關係,那麼她就不會再聽見死亡、看見死亡,她將永遠與死亡絕緣.

  ☆ ☆ ☆ ☆ ☆ ☆ ☆ ☆ ☆ ☆ ☆ ☆ ☆ ☆

  猛地煞車,接到通知馬上趕回家的霽宇從車上跳下來,他看見勻悉站在花圃前捶胸頓足。

  衝上前,他全身濕透,雨大風強,打在身上的雨點像鋼珠,痛上他的身體、錐入心。

  他用力擁住她,想將早已渾身濕透的勻悉抱進懷裡,可她不依。

  她不依天、不依地,不依上帝對她苛刻。

  她再不要乖了,她要徹頭徹尾的壞,如果她以前弄錯了,如果乖是種惡劣行為,她願意改頭換面,當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只要啊……上帝為她開啟一扇門,為她留下親愛的父親……

  「沒事了,沒事了……」霽宇抱緊她,將她鎖在懷間。

  她的淚灼了他的心眼,她痛,他比她更痛十分。是誰拋出鋤頭,砸入他心窩處,震得他有苦說不出?

  發狂似地,她看不見霽宇,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她只聽得見自己的心,她的吶喊呵,她狂熾的憤怒,她再不要像現在這樣無能為力。

  勻悉推開霽宇奮力向前跑,跑幾步,絆倒,在她摔下之前,霽宇搶在前面將她抱住,連滾幾圈,他們在草地裡變成泥人.

  鎖住她的手、鎖住她動個不停的身體,他不斷在她耳邊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陪你。」

  再不會有事欺上她了,他發誓,發一百次誓,所有的苦都讓他來擔,所有的痛都由他來扛,從今以後,他不允許她悲慟。

  「沒有人……你們全走了,你們統統不要我……」失卻氣力,她像凋萎的花朵,再撐不起半分美麗。

  他抱她,抱得很用力;他喊話,用盡力氣,如果說一遍,她聽不見,他就說一百次,直到她聽見他的聲音。

  「我陪你,哪裡都不去,我在這裡、在你身邊,不管你碰到什麼事情,我都在這裡。別怕……小乖,不要怕,我會陪你、一直陪你。」

  小乖?是誰在叫她?誰說她可以不怕,誰說他會一直一直陪在她身邊?

  停止掙扎,空茫雙眼對上焦點,是霽宇?怎麼可能?他馬上要走,他們只剩下不長不短的三季……怎麼一直陪、一直陪……

  請別對她說笑,請別哄騙她脆弱心情……她再沒力氣築起堡壘,捍衛自己孤獨的生命……

  勻悉搖頭。

  他還在說同樣的話,還在重複著不可靠的承諾。他說他心痛,比她更痛;他說她的哀愁捆上他的胸口,讓他喘息不過;他叫她打他、捶他,把傷心發洩在他身上,他說愛她……

  愛她?他怎麼可能愛她?別傻了,就是說謊也不該讓這種話隨意出口,他肯定不是霽宇,不是她心心唸唸的夫婿。

  不能相信他的話,他是撒旦派來的惡魔,企圖騙去她的心,然後再重重嘲笑她的癡愚……不信、不信,半分都不能相信……

  霽宇打橫抱起她,親親她的額、親親她冰冷的唇,他試著給她溫度,可她僵冷的身體硬是不肯增加半分溫度。

  邁開大步,他往大屋走去,紛亂的心情和他的腳步一樣慌懼.

  勻悉面無表情,不說話、不尖叫,連掙扎也失去力氣……這個世界對她不仁,她何必拒絕魔鬼的誘惑?

  緩緩地,她閉上眼睛,是魔鬼又如何?她不抗拒了,帶她去吧,去一個冰冷黑暗的世界,反正這個星球,她已失去眷戀……

  第五章

  墓前,勻悉一襲黑色洋裝,直笛裡吹奏悲傷樂曲,她的淚水沒斷過,串串晶瑩。

  這下子,她成了真正的孤兒,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她的未來由誰照看?她的成就誰來分享?

  環住勻悉,霽宇心臟隱隱抽痛,她是溫室花,怎堪強風豪雨摧殘?

  「回去好嗎?」攬住她,霽宇輕問。

  「回去?」她輕問。

  「嗯,回家。」

  「那裡沒有爸爸,怎算家?」勻悉搖頭,那麼大的房子、那麼大的庭園、那麼大的空間,爸爸失去蹤跡。

  「到我家吧,那裡有一個爸爸,雖然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我保證,他會疼你,像所有的父親般。那裡還有個秋姨,她慈祥和藹,她說過,要用寵女兒的方式寵你。」

  岳父去世的消息傳出,父親找上他,主動提供協助,他要他把勻悉照顧好,別教她過度心傷。

  秋姨更是三不五時打電話,詢問勻悉狀況,要他注意的事點點項項,可以列滿一大張紙,他想,爸和秋姨是打心底喜歡勻悉。

  他的意思是……要和她分享家人?可他們的關係,不是一生一世,沒有亙久恆古,這事,她不敢或忘。

  仰頭,她清靈的眼珠寫滿疑問。

  「為什麼用這種眼光看我?」

  拂開她的劉海,她哭紅的雙瞳教他心疼,他喜歡她帶笑的眼睛,不愛那裡染上悲慼。

  沒錯,就是這樣一雙乾淨清澈的眸子打敗他的驕傲。

  喜歡勻悉這種女孩,是本能,不需要學習。扣除她的美麗、扣除她溫婉性情、扣除她的聰穎慧黠、扣除她一百個優點之後,她還有一百個缺點教人憐惜。

  缺點也能讓人憐惜?是的,她的缺點可愛得讓人忍不住心惜。

  比方,她愛看沒營養的愛情小說,情緒又容易被挑動,於是常在他的睡衣間染出斑斑點點痕跡。

  髒不髒?髒!

  討不討人厭?不討人厭,因他低頭,總能看見她含羞帶怯的小抱歉。

  又比如,她老愛把腳套進他的大皮鞋裡,霽宇幾次上班找不到鞋穿,不用懷疑,肯定是她穿到庭院裡追大乖。

  她說她喜歡穿大鞋、喜歡重心不穩時的冒險感覺;他說,愛冒險可以攀登喜瑪拉雅山、橫渡撒哈拉,再不,到秀姑巒溪泛舟或到六福村坐雲霄飛車都行,她怎會選擇穿他的大鞋子冒險?

  那次對話,他理解,溫室生活多麼枯燥貧乏。

  他是這樣子,東一點、西一點,慢慢認識她、喜歡她的,不管缺點優點,總能挑動他的心,讓他忍不住違背心意,眼光落下。

  他知道勻悉喜歡他,幾乎是一見鍾情,至於為什麼,他找不到原因。誰會在第一次見面,便決定讓對方當自己的夫婿?誰會處處將就對方的所欲,毫無條件和原因?

  也許她的腦部構造異常,也許她人如其名,小乖、小乖,乖到分不清。反正結論是,他喜歡上她了,有些失控的喜歡.

  「你忘記我們的約定?」

  約定?關於離婚那個?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他有權利忘記,雖然他尚未進入容易罹患老年癡呆症的年齡。

  霽宇不想討論無聊約定,不願一再提起,這個婚姻以金錢作為地基,甚至他想,直接把那紙無聊的離婚證書毀去。

  「我只記得你答應我,要和我搬回家住。」摟住她的肩,他用自己高大的身量為她擋去斜風細雨。

  點頭,她是個守信人。「我和你回去。」

  這天,他帶勻悉和大乖回家,把妻子帶進自己的生活領域。

  她挑釁、諷刺,不斷找小事欺負勻悉,勻悉很嘔,但她答覆霽宇,要用包容讓珩瑛逐步接納她,她提醒自己,進姜家,要帶來幸福和諧,而非喧鬧與戰爭。

  於是在勻悉的容忍退讓下,平安地度過第一個星期。

  涼風徐徐,進入秋寒時期,蟬鳴聲漸息,熱鬧夏季在新生命誕生後逐漸隱去。

  「你整天在家做了什麼?」

  父親去世,勻悉不再進公司,她決定明年復學,這段期間先在家當閒人。

  霽宇拍拍腳邊的大乖,說也怪,它和它的女主人一樣,對他一見鍾情,每天他回家,大乖總是又叫又跳,高興得像他才是養它多年的主人。

  霽宇的父親身體好轉,回億達上班,稍稍分擔了霽宇的工作量,現在他只需留在鼎鈞,不必兩頭跑。

  「我幫秋姨做派、上街買了一條圍裙,還讀完藝妓回憶錄,很大一本呢!」

  他坐下,將她拉到膝蓋間,擁住她小小的纖腰,納入懷中。

  「看小說有沒有哭?」頂住她的額,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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