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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頁 衛小游 石履霜不在乎能不能挖到礦脈。 說來諷刺,他十七歲離開青州,十三年後的今日,終於回得故鄉來,腳下是生產銅地方才會長出的銅草花,原以為不過是銅,怎麼會挖出金呢? 而他此生唯一在乎的人,此刻還困在這銅山裡,不知生死! 不、不,她當然還活著。這坑道她親自勘查過的,她必定知道哪裡可以躲避落石,也必定知道哪裡可以找到食物和飲水,好讓自己活下去。 她一定還在裡頭,好端端的,說不定等他救她出來,她還會笑著說她沒事,倒是他太大驚小怪了…… 一直跟在一旁的薛如臨看見石履霜指出的那條未築好的坑道,眼睛一亮,急道:「大人,這坑道距離落盤的礦穴很近。」 「看起來是很近。」石履霜手指來回指著新坑道與舊坑道之間,那看似近,實則遙遠的距離,逼著自己冷靜地詢問:「這之間的土層穩固麼?能不能從這裡打穿,將通道接到這裡?」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趕緊再問:「打通兩處坑道,要多久?」 十天。礦吏回答。 小雪哪等得了十天!石履霜下令:「七天,最慢七天,打通兩處坑道,把冬官長救出了。現在,挖吧!」 在礦人日夜接替修築下,七天後,兩條新舊坑道終於打通了。然而新坑道是臨時築成的,巖盤還不是非常穩固,怕有崩塌的危險。 石履霜提著油燈搶進臨時坑道裡,穿行數百尺後,進入了崩塌的舊坑道裡。 然而已進入舊坑道,看到落盤的情況,他心一涼。 舊坑道裡崩塌得十分嚴重,隱隱傳來屍體腐臭的氣味;而放眼望去,皆不見冉小雪身影。 小雪,你在哪裡? 不能高聲呼喊以免岩石掉落,他高舉油燈,一步步踏過自壁面滲流下來的地中鹼水。 「大人,裡頭太危險了,不能再往內走了。」緊跟在石履霜身後的薛如臨急急提醒。 原以為打通了坑道就可以順利救出冬官長,卻沒想到舊坑坍得厲害,雖然他也希望冬官長能平安無事,可眼下這一片死寂景象……想來當初炸礦時,有不少無辜礦工當場罹難…… 「薛府上你出去。」石履霜忽道。他不讓其他人進來,就是怕萬一再度落盤,會再有人無辜喪命,但這薛如臨說什麼也不讓他獨自進來,讓他除了擔心小雪之外,還要煩心他的安全。 薛如臨咬一咬牙。「大人不出去,下官也不出去。」全然沒發覺打從來到青州,他就沒再口吃過。 石履霜惱火。「你再不出去,我讓你滾回天官府待選。」 「倘若大人決意如此,如臨也無話可說。」 不想在此時討論薛如臨去留,石履霜試著靜下心,腦中浮現小雪畫的坑道圖,心想倘若她不是在這裡,最有可能會在哪裡? 沒見到她屍體不是?她一定還活著!他無法接受除此以外的答案,也不願想像萬一她在崩塌時來不及避開,被壓在落石堆裡…… 他在深黑的礦坑裡四處尋尋覓覓,良久,他像負傷的獸,必須努力地壓制住狺狺咆哮。「小雪……為什麼找不到你……」 「大人你看!」身後的薛如臨忽然喊道。 石履霜頓住腳步,看著薛如臨手裡拿著一個眼熟的小東西。 是一隻耳珥。 他送給小雪的耳珥! 她必在這附近。可能受了傷,可能因為沒東西吃而昏倒…… 他急切地在未崩塌的坑室裡尋尋覓覓,當一陣冷涼的風吹來時,他便順著那風尋去。 是空氣! 小雪需要空氣。 先前兩條坑道未打通前,舊坑裡可能沒有足夠的空氣,所以原本擱在週遭常燃的油燈全都滅了。 當他穿行無數坑道,來到一處漆黑的坑洞之際,他聽見令他垂淚的聲音—— 「履霜麼……」有氣無力的,顯然是耗盡體力了。 冉小雪太久沒見到光,當她發現那微微光影,模模糊糊的由遠而近朝她而來時,頓時安心了。 唯有履霜。她知道,必是履霜。 「小雪?」石履霜終於找到靠坐在山壁邊、因數日未進食而渾身乏力的冉小雪。 冉小雪微微一笑,扯痛了乾澀的唇,流出血來,她還是笑著。 「太好了,履霜來了,我可以……睡一覺了。等我、等我醒來……要跟履霜一起研究春冊,如此這樣,還要一年生一個孩子……生五個……」 石履霜小心將她抱起,熱淚灑落她胸前衣襟。 「別睡太久,別睡太久啊,小雪,你可知道我愛你入骨,千萬別留我孤單一個人……」 麟德十三年七月某日,原為石工部生辰,但自今年起,亦是他合婚之日。人人皆知,某自入冬官府後,因與石卿之間有諸多齟齬,兼之人云亦云,言石卿心如冰霜,腹比墨黑,實乃天大誤會!石卿履霜真乃一性情中人,他心熱如火,腹可客船,與其夫人相識多年,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種下情根,兩人同年登第、同年待選、又同入冬官府任職,自是日久情深。 石履霜於麟德五年遭御史彈劾黜官之際,夫人為他四處奔走,不吝於石卿落難時出手相助。夫人於麟德九年繼任司空,君王賜字瀾冬,石卿為使夫人無後顧之憂,一肩擔下勞碌政務,使夫人得以展其長才,男士內、女士外,伉儷情深,但為御史台主阻撓之故,遲遲未成婚。 直至青州礦災,兩人劫後重逢,石卿為尋心愛之人,七日夜裡,墨發染上霜色,乃知人生苦短有若蜉蝣,以此不再躊躇,婚於青州。某因曾誤解石卿,特撰此文,名之為《冬雪記》,以與先前某所撰而為坊間不肖書樓盜印之《履霜記》互為參照。 ——麟德十三年霜月,冬官府薛如臨《冬雪記》序 麟德十四年,《冬雪記》出版半年後,成為皇朝書市裡難得一見的滯銷書,銷路不甚理想。 某日,到書市觀察銷售情況的原著者困惑低喃:「難道世人竟不喜真相,反而熱衷於不實傳言麼?」 在《冬雪記》賣不出去的同時,被不肖書樓盜印的《履霜記》卻已不知再版過幾回,堪稱今年書市裡最火紅的書籍。 想到這事,薛如臨不禁疑惑,到底他的手稿是被誰拿去盜印的?到現在他依然找不出犯人。 悶悶走出聽雪樓,他想,此刻冬官府的小頭兒應該已經醒過來了吧! 今年他還是府士一名。無妨,聽說如果能連續八年都當府士的話,就有機會直接晉陞為一府首長咧。當今春官長與冬官長不正皆是如此?當然他志向沒那麼遠大,也沒有取代冬官長的異心,但將來集滿八年府士資歷,若能換得一個大夫之位來坐,也是挺好。 慢慢走回冬官府裡,居然聽見小娃兒的聲音。 他走進府長廳署門前偷覷了覷,只見副長抱著一個小娃兒哄著逗著,儼然是個慈父啊。 見有人走近,小娃兒忽地放聲大哭,圓滾滾眼睛底下掛著豆大淚珠。 這慈父擰眉,瞬間變成嚴峻官人。「薛府士,你傻站在外頭做什麼?還不趕緊來把這傢伙帶走!」 薛如臨不怕上司賞他白眼,笑道:「工部大人抱娃兒的動作挺俐落,想必以後也會是個好爹親啊。」 石履霜冷然一笑。「薛府士寫《冬雪記》寫上癮了,打算開始新撰一部《冬霜記》,專錄我石履霜婚後雜事了麼?」 他將懷裡紀尉蘭所生的男娃娃丟給薛如臨。 那女人拐他妻子喝茶去,卻把小娃娃扔給他照顧。雖說孩子可愛,但他現在忙著應付御史台對他的不實指控,實在沒時間奶別人的孩子。 聞言,薛如臨渾身一震。 「大人英明,下官確實正著手撰寫《冬霜記》……」石履霜果然不愧是石履霜啊,連他最近在寫什麼都摸得清清楚楚。他乾脆招認了。 還真有在寫!石履霜冷哼一聲。「《冬雪記》不是滯銷麼?還寫什麼寫?」 薛如臨恭敬答道:「正因如此才需要寫啊。否則若因一部《履霜記》而弄臭了大人名聲,下官實在過意不去。」 石履霜哪裡在意這種事。名聲越臭,他越是歡喜。這對他穩坐冬官府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地位很有幫助。然而這薛如臨不知發什麼癲,竟開始寫起風花雪月的情事,將他與小雪間的種種挖掘出來,公諸於世……這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 小雪是他一個人的。 他不樂與別人分享。 閃動黑眸,他忽笑道:「要不這樣吧,你也別寫《冬霜記》了,改寫一本《履霜記》續篇如何?我保證,只要你繼續把我石履霜寫成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我就——」 「如臨不可聽他的!」 一聲嬌喊自外頭傳來,正是已恢復健康的冬官府首長冉小雪。 君王恩典賜假,尚在休假中的她拎著一籃甜食自外頭走來,看著暫時代理她職位的親親夫婿,彎眼笑道:「這位石大人面皮薄,不喜聽人讚美,是以總是故作心如冰箱、腹比墨黑。偷偷告訴你,那本號稱滯銷的《冬雪記》,這位素來勤儉持家的大人可是一出手就買了一百本,據說想當作傳家寶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