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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黑潔明    


  楔子

  盛夏,上午六點。

  裝水的玻璃杯在廚房的流理台上,反射著陽光。

  磨石子的地板上,光滑乾淨無比,女人蹲跪在門邊,拿著破舊的衣服,沾著一罐快見底的亮光蠟,奮力替地板打蠟。

  她前方的地板,一片光滑,上了蠟的地板,像嶄新的一般,在陽光下發亮。

  事實上,不只二樓這一層,這整棟五層樓的老公寓,每一層地板,都找不到丁點灰塵,連樓梯間也全被她徹徹底底的刷洗清潔,並上了蠟。

  汗水從她雪白的頸項滑落,浸濕了她T恤的圓領,她知道自己很臭,在經過這幾天的大掃除之後,她身上的汗早已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她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像梅乾菜在鹽水裡醃漬浸泡了一整年,她應該要停下來,但她不太想去思考,她繼續奮力用不要的舊衣服替地板打蠟。

  然後,她發現自己來到了門邊,連最後一小塊粗糙混濁的灰色,都被她完全消滅,擦得閃閃發亮。

  她抬起頭,檢查自己的工作進度。

  客廳裡整齊閃亮如新,當然,這只是形容詞,如新,不是真的是新的。

  這是一間老公寓,很老很老的公寓,老實說她懷疑這棟建築的年齡已超過五十,但公寓牆上和地上的坑坑巴巴,都已被負責裝潢的恬恬請人拿補土撫平重新上漆,多數壞掉的傢俱也都已換新。

  這在幾年前,是她不敢妄想的美夢,她的老闆小氣又愛錢,但這幾年,公司裡女權高漲,幾位姐妹說服了老闆重新裝潢,那幾乎就像奇跡。

  因為重新裝潢過,加上她奮力的打掃,這棟老公寓現在看起來就像新的。

  不過說真的,這幾天,能做的她都做了,她倒了垃圾,刷了浴室,擦了門框與窗戶,清洗了所有的東西,將所有的鍋碗瓢盆都洗好收好,曬在天台上的衣服也都已經干了,早在昨天黃昏就被她收下折好,收到每個人的衣櫃裡。

  她在半夜刷了每一層的地板,洗了每一階樓梯,她忘了自己是幾點開始打蠟的,那不是很重要,她睡不著,躺在床上會讓她胡思亂想。

  她不想思考。

  赤著腳走到流理台邊,她拿起水杯,急切的將清甜的水灌進乾渴的喉嚨中。

  金黃的晨光迤邐進門,照亮磨石子地板、三人座沙發、茶几、餐桌、吧檯,和那些像鈴鐺一般,吊掛在吧檯上的高腳杯……

  她幾乎打掃了每一個地方,依照順序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清洗了許多陳年的污垢,但才剛剛重新裝潢好的老公寓,沒有什麼太多需要清洗的地方。

  眼前的一切,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似乎沒有什麼好再整理了,但焦躁仍在胸腹中燃燒,即便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依然無法澆熄那莫名所以的煩躁。

  老公寓裡很安靜,公司裡大部分的人,都出去了,男人們去出任務,女人及家眷都被送回了老家。

  好安靜。

  她可以聽到牆上時鐘裡,秒針走動的聲音。

  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那麼安靜了,讓她有些不習慣。

  她打開水龍頭,清洗玻璃杯,將它倒放在瀝水盤中,拖著酸疼的雙腳,走出二樓客廳,拿著被她拿來當抹布打蠟的舊衣服,和那罐快用完的蠟,上樓回到工具間。

  收拾好了打掃用具,她回到自己房間,脫去髒臭的衣物,站在浴缸裡,打開蓮蓬頭清洗自己,或許等一下,她能去買些食材,煮些東西好好大吃一頓,撐死自己,再躺上床睡個三天三夜——

  電話聲突然無預警的響起。

  她想也沒想,關了水就匆忙跨出浴缸,隨手拉了條浴巾包住濕淋淋的自己,就衝回房間裡,飛快抓起話筒,氣喘吁吁的道。

  「喂,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我是阿震。」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讓她緊縮的心頭驀然一顫,在胸口糾纏數天的煩躁驀然而散,代之而起的,是奇怪的緊張。

  「嗯,我知道。」她舔著唇,怯怯應聲。

  「武哥要我通知你,我們要回去了。」

  「喔……」她緊握著話筒,明明有許多問題想問,想知道他們此行是否順利,有沒有人受傷,他狀況好不好,但最後,從她嘴裡吐出的,只有小小聲的一個字:「好。」

  她以為他會掛斷電話,卻沒有等到斷線的聲音。

  沉默,在寂靜的空氣中蔓延、擴散。

  她可以清楚聽到他淺淺的呼吸聲,還有自己心跳的聲音。

  不過或許,呼吸聲只是她的錯覺?也許電話線早就斷了訊?

  「阿震?」禁不住那猜疑,她惶惶開了口:「你還在嗎?」

  有那麼一瞬,話筒裡沒有任何聲音傳來,然後她聽見他的聲音。

  「嗯。」

  輕輕的一個單調的音節,卻緊緊的抓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感覺耳朵微微發熱,心跳無端又加快了幾許。

  裹著濕透的浴巾,緩緩的,她在床邊蹲下,悄悄開口,慢吞吞的問:「呃……那個……」

  男人保持著沉默,沒有催她,卻仍讓莫名的緊張,揪著她的胸口,她舔著唇,把問題問完:「你們……有想吃什麼嗎?我可以先去買回來煮好……」

  她頓了一下,補充著心虛的借口:「你知道,有些料理,需要久一點的時間……」

  他還是沉默著,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

  「阿震?」她抱著話筒,忍不住再開口。

  「隨便。」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平淡的沒有任何高低:「什麼都可以。」

  奇怪的是,明明他沒有多說什麼,她卻隱隱感覺到他的不悅,好似他不爽的情緒也透過電話線,傳送了過來。

  這……大概,也是她的錯覺吧?但那依然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他好像也沒別的事了,卻還是沒有掛掉電話,而且似乎不知道為了什麼在不開心,她應該掛電話了,但他沒有收線,所以她也繼續握著話筒,而且……她還想再多聽一下他的聲音。

  抿了抿唇,她整個人蹲縮在床邊桌旁,更加握緊了話筒,緊張的深吸口氣,再吸口氣,然後才害羞的、小小聲的,擠出試圖拖延通話時間的另一個問題。

  「那……你呢?」

  她抱著膝頭,喉嚨緊縮著,心臟也緊縮著。

  「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她想過要讓這個問題聽起來正常一點,像是隨口問問,但飄浮在空氣中的聲音,卻萬分怯懦膽小。

  他又沉默了大概兩秒或一輩子,她不太能分辨時間的經過,每次和他講話,她都有相同的症狀,時間與空間辨認不能症,那種感覺差不多就像佛羅多拿到魔戒的感覺一樣;總之,在經過了某段很長又很短的時間後,他再次打開了金口。

  「有。」

  她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跟著聽到自己開了口,悄聲再問:「什麼?」

  在些許短暫的停頓之後,他說了一個最簡單的食物。

  「三明治。」

  短短的三個字,音節簡單平穩,她卻清楚察覺到,他的情緒好轉了。

  這……八成也是錯覺吧。

  大概是,九成九是,她又沒有特異功能,怎麼可能單憑少少幾個字,就知道遠在電話那一端的男人,到底情緒是好是壞?

  她眨著眼,咬著唇,吸了口氣,極力鎮定的問。

  「三明治就好了嗎?」

  「嗯,三明治就好了。」

  他說完之後,停頓了一會兒,才又淡淡補了一句,「你快去睡覺。」

  聞言,她呆了一下。

  可是現在天才剛亮耶,雖然說她確實一整晚沒睡,但他怎麼可能會曉得呢?他這種似乎知道她沒睡覺的樣子,讓她心口怪怪的。他特別只說要吃三明治這種簡單食物的要求,更讓她不由得又胡思亂想了起來。

  這男人……是在關心她嗎?

  「聽到了沒?」

  無法控制的,她揚起了嘴角,輕輕應了一句:「聽到了。」

  床頭上老舊鬧鐘的秒針,動作遲緩的走了幾格。

  「我是說現在。」他的口氣出現了一點點的不耐。

  「嗯。」她抱著話筒,瞧著前方的地板,害羞的小聲說。

  他又沉默了一陣子,半晌,才開口。

  「你沒掛電話。」

  她幾乎可以看見他擰起了眉頭。

  「你也……沒有啊……」她脫口嘀咕著。

  原以為,他接下來會惱火的掛她電話,這男人脾氣向來不好,但奇怪的是,他這回並沒有給她難看,只是再度沉默。

  心跳,噗通噗通的跳著。

  她咬著唇,再咬著唇,感覺小臉燥熱紅了起來。

  然後,鼻子忽然無端發癢,她吸氣,又吸氣,試圖忍住,但最後還是禁不住掩嘴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他聽到了聲音,開口問:「你在做什麼?」

  「打噴嚏……」她傻傻的回答。

  「我是說我打來之前。」

  「喔。」她揉揉鼻子,沒有多想,愣愣的照實說:「在洗澡。」

  「你沒穿衣服嗎?」

  「呃,阿震,洗澡不用穿衣服啊。」她困惑的說。

  「我是說現在。」

  「沒啊……」第一個字吐出來,她才赫然驚覺自己在回答什麼,渾身驀然一熱,整個人通體泛紅,結結巴巴的回道:「不、不對……不是……我我……我當然……我是說有……我有……呃……那個……我有包……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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