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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決明 她不曾見過負屭落淚,他是強者,一直都是,無論外在或內心,他皆是無比堅強,他卻哭了,像個孩子,淚水洶湧,嗓音沙啞破碎。 「囡囡?」負屭察覺她的失神反常,她盯著水鏡不發一語,靜靜凝顱,眸光瀲濫閃閃,他呼喚好些回,她才緩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水光跟著滑落,婉蜒在她蒼白臉頰間,他擷下兩顆晶瑩淚珠,憂心地問道:「你看見什麼了?」 魚姬沉默不答。她看見一個教她揪心的男人,充滿無助及劇痛,而她卻無從安慰起。水鏡中的他,瘋癲慟哭,嘶啞地喊著她的名,叫她醒來,叫她別死,一聲聲淒然刺骨。 她不想告訴他,不要他想起這段傷痛,第一次覺得有某種記憶,是遺忘了的好。 「不能說嗎?是我做出哪些令人咬牙切齒的混帳事,惹你傷心難過?!」負屭胡亂猜測。她的愁緒無語及落淚,定是鏡中呈現出某些讓她難受的場面,他能想到的,除了他背叛她去愛上別人,便是他說出一些很傷人的畜生話…… 「不是,真的不是,你別瞎猜。」她不捨他露出這種自我責備的神情,何況,還是莫須有的自責。 她一直以為她比較愛他。 是她先示愛,他被動接受;是她索討他的承諾,他才允她:總是她央求了什麼,他才給予,這段感情,她覺得是她硬要來的,他不過是沒有拒絕。 她沒想到,他的愛,並不短少於她,失去她,會使他這般疼痛。 他的愛,深,且內斂,乍見之下,彷彿很淺很淡,甚至被誤解為冷情。 她錯了,錯得離譜,他不是誰向他示愛都樂於接受的人,除非他亦心動,亦喜愛著她,否則任誰多大聲宣告著愛意,或是迴旋一遍又一遍的求偶舞,也別奢望他會因同情及可憐而給予回應。 她是如此被深愛而不自知的女人,總認為她是付出較多,愛得較多較癡的一方,用著自以為是的衡量方法…… 第9章(2) 水鏡恰巧在此時變換了景致,今她心痛如絞的泣血吼哮終至無聲,他孤寂摟緊她斷氣屍體的身影,如煙遇風般,飄飄散去,消失於水鏡中,一切靜寂下來,只剩耳裡隱約迴盪著他的痛楚哀吟。 「好黑……」她適時轉變話題,打算趁此避開負屭方纔的追問,一方面亦是她被水鏡擴散出無月深夜般的墨黯顏色給吸引目光。是夜空嗎?卻又不見繁星,除去黑之外,沒有半點雜色。 黑暗中,青螢色的火,驀地點燃,但火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她不在我們這裡。螢火照出一張爾雅俊秀的男人臉龐,臉孔白皙得不似活人,仍無損其微笑時所帶來的溫煦氣質。真的,我沒說謊,有人中途搶走魂魄,鬼差來不及潛入海中將她帶回來,不只她,同一日死去的鮻族眾人,也沒有半條乖乖到地府報到。 螢火於右方消失,又在左後方出現,輕渺且悅耳的虛聲仍道: 這不是特例,成千上萬條的魂魄,總是很難全數回來,有些專食死魂的妖物,搶在鬼差到達前便奪走魂魄,當然,也不是沒有前例,遇上比較兇惡大尾的惡獸要搶,鬼差敵不過、打不贏,只能雙手奉上死魂,以求全身而退…… 男人頸項兩側各被架上一柄鋒利長劍,卻沒嚇退他的悠哉笑靨。 就算您拿劍架在我脖子上,我仍是沒有魂魄供龍子您搶,龍子請回吧。 與且有空間在這裡欺負小小鬼差,不如盡快去尋找是哪只妖物捉走龍子要的那條魂魄,她若是被吸食乾淨,淪為妖物腹中食渣,可是連下一世轉生機會都沒有。 水鏡中的螢火完全消滅,又恢復成黑。 「你不要只顧著看,說話,跟我說話,你現在瞧見什麼?!」負屭心急地握緊她的手,不要她孤獨一個人去面對他看不到的過去,天知道他鄉多忐忑那鏡裡會道出哪些人事物,他不確定在水鏡裡的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她只是一直盯著鏡中看,不笑不說,他無從分辨起她是快樂或是憤怒。 「黑。」她沒騙他,目前,水鏡是黑的,她知道,因為那時的負屭正閉起雙眼,沉痛地,不願張開,拒絕外來的絕境美景,拒聽萬物生生不息的詠贊。 他,封閉著心。 她此時此刻仍安然在這兒,看著水鏡,聽著負屭說話,原因多麼簡單…… 是負屭,水鏡裡的那個負屭,鍥而不捨,為她尋回了魂魄。 「黑?」負屭總覺得她有所隱瞞,並未全數吐實。若鏡面只是黑,她怎會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眸裡鑲嵌無止盡的淒惻及哀痛。 「你為了我,在黑暗中辛苦奔波,一心要救我……我誤解了你,怨錯了你,你不是無情的人,真正無情的,是愚昧的我,我竟然曾經……恨過你。我有何資格?憑的又是什麼?」她能吐露的,僅有這些。 在人界陸略曾萌生的怨懟、不甘、牢騷、自怨自哀,顯得如此幼稚無知,死人是沒有知覺的,魂魄飄蕩,沒有喜樂悲傷,活著之人卻不同,他必須承受失去的巨變,及洶湧襲來的傷痛,還有,被獨自拋下後的茫然失措。 「所以,我在水鏡裡,表現沒有太糟糕?」他對這點耿耿於懷。 「沒有。」他認真詢問的神情,逗開了她一朵淺淺笑花。 他表現得一點都不糟糕,反而太好太好……好到教她憐惜他的癡傻。 「那就好。」他鬆一口氣。 「抱歉……我還想多看水鏡一會兒,可以嗎?」魚姬向勾陳致意,她知道後頭仍有一段不短的故事,她想將它仔細看完,可又覺得會耽誤到勾陳的寶貴時間而深感歉意。 「你隨意,我勾陳什麼沒有,就屬空閒時間最多,特別是,我拒絕不了美人兒的央求。」勾陳甜美微笑。 她頷首道謝,水鏡那幕黑暗,露出一絲幽藍光芒,不覺明亮,反倒有抹森冷寒意沁來。 鏡內,一個女人,嬌嬌媚媚的女人,慵懶恬適地含著亮麗微笑。 唉呀呀,被你找著啦?是啦,鮻魂是我半路截走,我準備一天吃一條,據說吃下鮻魂,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呢。 別別別,手裡的劍可別揮過來,我怕死了疼呢。大不了還你嘛,何必一副想將我撕吃入腹的兇惡嘴臉吶?鮻可不走我動手殺的,我不過是站在一旁,等鮫鯊群吃夠了,一隻隻把鮻給扯呀拉呀咬斷身軀呀嚼碎頭顱呀……我才將斷氣的鮻魂給拿過來,就算我不拿,鬼差也會勾走,你要找人報仇洩憤,應該去找鮫鯊,是不? 你要找條母鮻呀?情人……是嗎? 呵呵呵……我吶,心腸最軟,最見不得有情人生死訣別,瞧著教人心疼極了,龍子請放心,我絕不會刁難你。喏,魂魄我全收進水珠子裡,你找找,哪條是你要的,儘管拿去,我不只成全你們,我還大大方方幫忙你們團聚……前提是,她的魂魄沒被我吃掉,若這幾個月裡我吃的那些條鮻魂裡,有包含她的,那我就先說聲對不起啦。 掌心大小的透明水珠,數量已不多,負屭看見每一顆珠子裡蜷躺著一條縮得極小的鮻,彷彿正欲孵化的魚卵。 他找著了,水珠內,她躺在裡頭,小小的,蜷曲如蝦米。 咬,嘻嘻,你運氣真好,是那顆嗎?好險好險,我今天本來打算吃的,就是那顆呢。你拿走吧你拿走吧。女人笑得無比慈祥,不消片刻,她又連忙喊住欲走的負屭。這樣不行!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阻止你啦,劍收起來劍收起來……我的意思是,即便你拿到她的魂魄,替她還魂,也改變不了她的命運呀,她注定得死,你又能救她多少回呢?我剛說過了,我吶,心腸最軟了,幫人呢,一定得幫到最後,她這條鮻,在海裡的宿命只有死亡這一種,你企圖想對抗或扭轉都是徒勞無功,我提議,你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女人嘴裡雖然說著要幫負屭,魚姬卻感覺出她眸裡躍動的狡猾精光,意圖不良,無論她用多少虛假笑意搪塞掩飾,只消認真點看,仍能辨別彎彎紅唇畔,有一抹惡意勾勒。 把她送上人界陸路去嘛,在那裡,沒有鮫鯊呀,她注定死在鮫鯊嘴中,只要上了人界陸路,沒有半條鮫鯊能威脅她的性命,你說是不是,龍子? 唉呀呀,我真是見不得有情人痛苦,連私房秘笈都拿出來幫你,我可是送佛送上天了吶。喏喏,「脫胎換骨」,照書裡頭作法去煉藥,可以煉出將氐人魚尾變成人足的仙丹哦,她只要有了腳,就能站上人界陸路,在那個毫無喪命之虞的地方,與你相親相愛、歲歲年年,多美好的遠景!多幸福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