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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岳靖    


  再生醫學不是她感興趣的領域,甚至有那麼點排斥……但也許,她明天會去聽聽那位權威說些什麼上帝的台詞。

  田安蜜記起來了,他下午說了「心」字,應該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緣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點點酒的熱飲,把身體弄暖,入夢較快--這是他在寒冷北國的日常習慣。

  來加汀島,他得將習慣拋回北國冰海,入門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調低旅店原本設定的室內溫度。

  六度,降低六度。壓縮多餘的六度,空氣薄冷,他感覺舒適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沒出隊,大部分時候待在嚴寒北國,身體竟然顯出嬌貴,耐不了加汀島這點熱,出門一趟,像淋了雨回來,或者,他就是一朵雨雲,汗水從髮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連睫毛都濕了。

  男人這麼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現象。

  安秦抹把臉,喝完啤酒,離開螺旋梯下的小吧檯,準備進房沖澡,電鈴聲裹著冷空氣抖顫而來。

  安秦停住邁步的雙腳。

  鈴聲神經質地響個無止無盡。Segeln是加汀島最為住客保密隱私的高級旅店,一般,住客沒有設定訪客名單,櫃檯不會隨便放行。他沒有作這項設定,櫃檯沒致電通報,誰會來找他,他十分明白,門外那個歇斯底里傢伙。

  「安醫師、安秦醫師、無國界組織的安秦醫師--」

  安秦站在過道小廳的寬闊三層台階上,回過頭。那傢伙無孔不入,彎出玄關,踏進客廳。

  「呼--」喘歎一口大氣,海英寒毛直豎。「這房怎麼有點冷……」喃喃自語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說:「我以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邊,你們寒地來的,時興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鑰匙?」安秦脫掉濕透的上衣,露出精壯結實的軀幹。

  若非他皮膚白淨、說話神情雲淡風輕得彷彿隨時會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樣還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裡走。「我有時兼職旅店駐醫,為了謹慎,我被授與必要時刻進出客房的權利。」他不需要鑰匙,旅店高科技辨識機器儲存了他的聲紋、指紋、虹膜、臉形……所有生物特徵,他本身就是一把會走動的鑰匙、萬能鑰匙!「門鈴按半天,沒響應,我只好自己進來,確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邊找--」

  「我正準備沐浴。」安秦拎著衣服,走一步,左腳踩中異物,低頭看--一個風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撿起,剝開苞膜,裡頭種子還翠綠,他盯著白色心形紋--像下午那名對花過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圖樣,他記得她胸前有個心,即使她抱著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對她那件織錦緞拼接蕾絲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這苞膜應該也是從她的花束沾夾在他衣物,被他帶回來。

  「你在看什麼?安醫師--」

  安秦正神,回眸對上湊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種子交給他。

  海英愣了愣,盯著掌中幾顆小珠子。「這好像是一種植物?」

  「你拿去種看看。」安秦說。

  「你何不自己種?」海英欲將種子交還。

  「帶回無國界種不活。」安秦往房間走。

  海英亦步亦趨,尾隨安秦。「你們不是有個專門改良植物的實驗室?現在連扶桑花都在雪地開遍了,還有什麼種不活--」

  「一顆死心種不活。」很玄妙的答話。

  海英低瞥掌中種子的白心紋。一顆死心嗎?他手臂抬擺,拋了一把俗塵。「安醫師,你還真看得開,講話神性十足,『生命隨緣』是這個意思吧?明天的研討會可別說此類箴言,免得人家以為進了什麼大師開釋場子--」

  「海英,」安秦打開鏤花房門,回身,手臂搭靠門框,斂首,倦累沉懶地說:「謝謝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請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醫師渾身濕、頭髮滴水、俊臉濕亮。「這是汗水嗎?」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擊右掌,大叫不妙。「安醫師,你是不是新陳代謝有問題?身體出毛病?流這麼多汗--」何況這房裡像冰箱。

  「加汀島太熱了。」安秦答道:「多謝關心,我想我沒問題。」

  海英攤手。「是是是,沒問題最好,你們這些北國來的,脆弱得不可思議,曬個太陽就昏倒--」

  「我聽蕊恩講過之樣當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費唇舌、重複講古。「我這裡還有些糖,」搭在門框的手收進門後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現,他可真是魔術師!

  「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安魔術師--不,是安醫師,慷慨至極地說。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確想問你,早上的糖到哪兒買--」

  「無國界的。你喜歡的話,蕊恩下一次要回來加汀島,我讓她帶上兩箱給你。」

  安醫師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奪一根糖叼餃嘴邊的海英,朝安秦豎起大拇指。

  安秦淺笑,沒什麼感覺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進房裡,關上門,走往臥室,去沖澡淨身。

  加汀島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邊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卻覺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開關,確定沒開熱水,往淋浴亭沖冷水澡,再鑽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過三十分鐘……也許超過三十七分鐘,是一個發燒體溫般的數字。他越泡越覺得熱,恍若躺進一個大煮鍋中,食人族圍著他叫囂,他的血液沸騰地衝破血管。

  「怎麼會熱成這個樣子?」安秦朝自己臉龐潑幾把浴水,甩甩頭,起身離開瓖貼大紅扶桑花樣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簡單在腰間圍個浴巾?大可不必,這總統套房,就他一人,圖涼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間,安秦在鏡台室對著雕花銅框鏡檢視自己。記得無國界的「等待太陽」有個完全仿造南國的人工沙灘泳池,那兒一切跟這兒太像,他們偶爾去接受人工日照,曬得出汗、體溫升高,沒多久,那熱感即退,不同這兒持久,貼著肌膚、滲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從前來加汀島,沒有這次的感覺。

  安秦看著鏡中一綹濕發垂掩下來,蓋住模糊的臉容,他皺眉,揉捏鼻樑,往隔著一道活動牆的衣物間移步。擦乾身軀,他給自己量了體溫和血壓脈搏,吞一顆安眠藥,旋即尋找舒適國王床。

  光著身子走出衣物間。海英離開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臥室窗台軟榻的小茶几。安秦熱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領,細看幾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乾脆養足精神。

  安眠藥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卻睡不沉。夢裡,聽見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氣、吹氣分不清楚。但,他聽得出來是哪首歌--

  「不對,這個地方要吸氣,否則音出不來。」他忍不住發聲。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邊,問他--

  「安秦,你很會吹口琴對不對?」

  他睜開眼睛,看見她拿著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頭上戴著他的貝雷帽,身上的醫師袍潔淨得發光,她說:「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資格睡。」笑著一張清靈甜美容顏,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沒將貝雷帽還給他。

  她站在床邊看他,表情好像在問他到底要賴床多久,接著,她說起她今天有多勤奮--跑了前線一趟,躲過槍林彈雨、飛機轟炸,將載回醫護營的傷患診療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過,她還是簽了幾張死亡證明,可有一張她無法簽。

  她遞出像他故鄉北國雪地一樣色澤的紙,語氣慢慢、柔柔地說:「安秦,這張,就這張,由你來簽--」

  他們戰地醫師天天得簽上大迭此類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為這一張苦惱?他接過文件。

  「你幫我簽結。」嗓音再起,嬌脆好聽,彷彿她交給他簽的,是他們的結婚證書,不是一張陌生人的死亡證明。

  他看著她,甚至覺得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間,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張死亡證明,姓名欄寫著「田心蜜」。

  安秦醒了過來,徹底醒了過來,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聲中,轉頭瞥看,床邊微掩的帳幔冷幽幽地飄飛,無人無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覺得有股溫澤馨香。「你來過嗎?」好久不曾了。她吝於現身他夢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沒來加汀島。他不來看她,她也不給他看。

  臉龐往雙掌埋,他懊喪地低語:「你這樣,我會把你忘記的……」不入他夢,一來就要他「簽結」。他記得她說「簽結」,到底要他簽結什麼?他對她的思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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