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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決明    


  他一定認為她是個不檢點的蕩婦吧。

  所以,他不曾提過成親的請求,而她,也不敢開口。

  唉。

  嚴盡歡賴伏榻上,真不想從暖被裡爬起來。

  最近是怎麼回事?四肢既沉又重,懶懶的不想動,睡著的時間快比醒著還要長,但不醒不行,她得去瞧瞧秦關的傷勢,日前他受了毒傷,雖然毒已解,也不知是否全解乾淨,見他還能與朱朱表姊上演你追我跑的熱鬧戲碼,應該是不礙事,不過親眼確認才能更放心,她不希望失去鋪裡任何一個人。

  那只遲頓的笨表姊,空比她年長,行徑比她更幼稚,她若長至朱子夜的年紀仍和朱子夜一樣蠢,她就自己先去投湖算了!有時實在看不過去朱子夜的呆,真想買個三斤春藥強行灌進她嘴裡,再把她打包捆一捆送到關哥床上,讓關哥直接將她就地正法,省得她還愣愣不懂關哥心裡填著的姑娘姓啥名啥!

  對,叫春兒去買春藥吧,壞人自她來做,幸福給他們兩個去享,她就不信不能讓那兩隻傢伙親親熱熱、纏纏綿綿。

  「春兒。」叫了一聲,很久沒人應。「春兒吶。」嚴盡歡又嚷。

  繡鞋聲輕盈飛舞而來,笑得好甜的春兒拐過小廳,撩開珠簾進房。

  「小當家,你叫我呀?」

  嚴盡歡覺得春兒最近很常笑,很常露出一副青春洋溢的活力模樣,這倒很罕見,她印象中的春兒就是個老姑娘——不是指外貌老,而是性子,老愛念人和嘀咕,名副其實的小管家婆。

  「春兒,你整個人在發亮耶。」像顆金剛鑽一樣,炫目得很。

  「有嗎?」春兒笑著摸摸自個兒臉蛋。

  「心情很好哦,是因為我把那只僕役賞給你的關係嗎?」嚴盡歡螓首躺在軟枕裡沒挪動,她身子好倦,真想埋頭再睡上幾個時辰。

  「呵呵呵……」春兒沒否認,只是蜜蜜笑著。

  「想不到你遇上男人之後,也變蠢、變昏庸了。」嚴盡歡在榻上磨蹭掙扎好半晌,才終於願意離開軟枕暖被,讓春兒為她披上紗袍,攏妥長髮。

  「我哪有?我很清醒的。」

  「若清醒,還得要我提醒你替我熬藥?這事兒,向來你都是麻利去做,讓我曾經不得不懷疑你根本就悄悄躲在我床底下,才準確知道哪時該為我煎藥熬湯,可最近你很反常,總得要我點醒你,你才去辦,這不是變蠢變昏庸是什麼?」嚴盡歡不是真數落人,只是戲謔莞爾的口吻,容易教人誤解她酸言酸語,實際上她刀子口豆腐心,開玩笑居多。

  「小當家,每個人都會有犯傻之時嘛,你別笑話我了。」春兒咭咭直笑。

  「是呀,你從那只僕役進府之後就犯傻到現在。」超失常,一點都不像精明幹練的老春兒。

  「我這回沒忘了替你煎藥呀,它正在炭火上咕嚕咕嚕沸滾呢,等會兒我就端來給你喝。」准說她變蠢了?這回她可沒等嚴盡歡交代,就先煎好藥在等呢。

  「我今兒個不用喝藥呀。」咋夜又沒和夏侯武威做啥壞事,他沒有碰她,逕自背對著她睡,面對她在他背後磨呀蹭呀,依舊沒有朝她撲過來。

  「呀?」春兒一怔:「可是……藥差不多快煎好了耶,倒掉浪費,還是喝下去補強補強藥效?」

  這話兒,倒令嚴盡歡吃驚,春兒明明不愛她喝避妊藥,能少喝一帖她便少嘮叨一遍,哪像今天,把避妊藥當補藥喝嗎?

  果然是愛傻了,蠢姑娘上身了。

  嚴盡歡失笑搖頭,也不出言假斥春兒了,難得見她憨嫩的可愛呢。

  「倒掉吧,我可沒有愛它愛到沒與夏侯……還得逼自己喝它的地步。提到藥,最近喝的味道與之前不太一樣。」嚴盡歡之前就想問她了。

  「有嗎?嗯……大概是有幾味藥材多放了點,味道才變了吧。」春兒說得很篤定。

  「或許吧。」反正她都是屏息灌下,沒心情去細細品嚐它的滋味,一喝光,梅片得立即塞上幾片來解嘴裡苦澀,真要她說出之前之Z後的藥究竟是哪兒不同,她也說不上來。「幫我梳發,我去瞧瞧關哥。對了,春兒,下回你去抓藥時,幫我弄一些春藥回來,藥性烈些的,最好是吃下後,沒玩個三天三夜腿軟氣虛絕不下床的那種,我拿去餵餵我家笨表姊,再拿她去餵關哥——」

  說完,沒被春兒數落一頓,又教嚴盡歡小小意外了一回。

  她以為自己提出這種壞念頭,春兒立刻會叉起腰,像老母雞咕咕咕咕地叨念她呢,直到她拍桌,端出主子威嚴,才能逼春兒成為共犯,哪知春兒眉眼一揚,促狹的興味鑲在明亮小臉上,點頭如搗蒜,嘴裡笑著說:「好!好!交給我去辦!我弄來的藥,包管誰吃下去誰變禽獸,別說三天三夜,教他們十天都不想離開床!」咭咭咭咭……

  這樣的春兒真上道,她喜歡,以後壞事都算她一份。

  嚴盡歡沒有料到,這只春兒,不是與她從小到大一塊兒吃喝玩樂的那只春兒,只當春兒的反常全拜新收的當物——武林盟王聞人滄浪——影響。

  確實與聞人滄浪脫不了干係,因為她正是為了聞人滄浪而來。

  一個與聞人滄浪有私怨的小姑娘,易容成她家春兒,混進嚴家,就近」監督「聞人滄浪在當鋪裡的生活,而她家春兒被小姑娘給擄走軟禁,帶到某處農家度過不算短的禁臠生活。

  假春兒取而代之,以「春兒」的面孔,在嚴家吃喝玩樂——「吃」盡聞人滄浪的豆腐,嬌「喝」誘拐聞人滄浪拿起竹帚清掃嚴家大小庭園,戲「玩」聞人滄浪以娛「樂」自己。

  嚴盡歡是在某日真春兒哭著回來,抱著她含糊亂哭時,她才知道了「真假春兒」的實情。

  她太遲頓了,竟然沒有分辨出宛若姊妹的「春兒」是真是假。

  說打擊也沒有多大,畢竟假春兒那段日子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該吃的該喝的,不曾少她一頓,還與她一塊兒商量壞事,假春兒的性子活潑健談,很受人喜愛,嚴盡歡不小心告訴真春兒這些心底話時,換來真春兒的痛哭失聲,撲進她懷裡,泣訴她這個當家小主子太過無情無義,見異思迂,沒分辨出真假已經很不夠意思了,竟還誇獎假貨!

  說完全沒打擊嘛,並不全然。

  真春兒與假春兒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真春兒熟透了她的一切,她挑挑眉、抿抿唇,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真春兒皆能迅速領會,假春兒則不然,她是半調子的贗品,雖然觀察真春兒細微仔細,舉手投足間的小動作、味道、聲音,都仿得唯妙唯肖,怛贗品畢竟是贗品,難以完全取代真貨,某些她與真春兒才有的默契,假春兒是倣傚不來的,某些她與真春兒之間的習慣,假春兒也不甚明瞭。

  例如,藥。

  她總是交代春兒端藥來,從不提累贅說明「藥」是什麼「藥」。

  真春兒自然明自它是指避妊藥,假春兒卻自作聰明為她煎些補身活血的湯劑……然後,隔幾天又臨時抱佛腳地跑去逼問真春兒說出「藥」是啥玩意兒,當夜煎來的,變回正牌的避妊藥……

  這幾日的差錯來回,讓嚴盡歡嘗到苦頭。

  她的肚子已經隱隱作疼了幾天,一開始不以為意,只當自己吃壞肚子,直到下腹淌出鮮血,嚇得春兒臉色發白,趕忙找來大夫為她診治。

  一診之下,驚覺嚴盡歡懷了孩子,一個脆弱稚幼的小小生命。

  得知他存在的同天,也失去了他。

  「怎麼會這般糊塗!有孕之人竟然還讓她飲避妊藥,你不知道那等同於喝下打胎藥嗎……?」大夫不忍責備躺在榻上,一臉慘白而眼光迷惘的病人,只能叨叨向婢女春兒喃念,春兒眼兒被淚水浸得通紅,無法答腔,低著頭直道歉。

  嚴盡歡瞠眸盯著架子床頂,體力透支,腦袋沉重,像有著一根搗木在裡頭攪和,弄亂她的思緒和感官,一切都渾渾噩噩,耳朵聽不進大夫還說了什麼,依日停留在最震撼她的那兩個字。

  孩子。

  她竟然有了孩子……

  她明明都有乖乖喝藥,不敢使得意外成真,鬧出人命呀……

  孩子是麻煩,不能有,不要有,他沒有爹會疼,沒有人期待他,不可以有……

  孩子也知道,所以他決定要走了,從她身體之中,狠狠剝離,他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他不吵不鬧不哭,安安靜靜,結束他自己的生命,化為一攤腥紅血肉流出,不讓誰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苦惱掙扎。

  他走了,沒了,不像其他娃兒,響亮大哭地來到人世間。

  他的眼還沒睜開,他的耳還沒生,他的四肢還小小短短的,瞧不清楚手掌腳趾……

  沒有了。

  沒有了……

  她蜷起身,將自己縮成一圈,腹間的痛楚明明仍在,孩子卻沒有了。

  這樣也好,她不用當面告訴夏侯武威懷孕之事,不用看見他露出皺眉神情,不用聽見他埋怨麻煩,不用等他再替她弄藥來打掉孩子,這孩子真識相,沒讓當娘的人面對那些教她害怕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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