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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決明 鏡裡,卻傳出耳熟的仙籟美嗓,反問。 九龍子一邊回首,瞅著珠芽看,一邊本能回答: 「小豬牙好似有孕、又好像沒有,現在不知是小產了還是吃壞肚子,父王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什麼死不死的——」 一抬頭,看見水鏡裡的人,溫逸臉色遽變,轉為陰鷙。 九龍子猛然住口。 忙中有錯。 錯將大哥當五哥找。 「嗨,大哥……」 這下……糟糕了。 囚牛俊顏肅穆,薄唇抿成冷冽直線,素白身影,疾如光、迅若電,千里距離,僅僅須臾,便已馳過。 黑髮在身後,囂狂飛舞,一如此刻,胸臆的翻騰難安。 小九言不及義,四弟說了等於白說,父王支支吾吾,而她……始終緊緊閉合,就連他喊她,她也不張開。 究竟怎麼了?! 有孕,沒有,小產,死。 這幾個小九脫口而出的詞彙,不斷在腦海中撞擊,教他額際刺痛,痛得瞳仁緊縮、痛得青筋暴突。 瀲灩的海水,扎眼起來,平穩的潮音,變得刺耳。 珠芽。珠芽。珠芽…… 他必須時時默念她的名,才能與那些尖銳的詞彙,兩相抗衡。 當他返回龍骸城,狻猊也在現場,正以言靈逼迫珠芽開口。 本該對言靈言聽計從的她,竟拼上全力,與其抵抗。 「快打開蚌殼,珠芽。」 「……」蚌殼顫抖,彷彿快要打開,又緊緊咬合,蚌唇間,淡淡的血紅,從裂縫中汩出,和入海水,被沖洗、被淡化。 五龍子狻猊佩服她,明明道行淺、法力弱,壓根不是言靈的對手,卻能掙扎到這種地步。 究竟,是何等信念、何等決心,讓她擁有如此力量? 可惜,他狻猊的言靈,絕非她兩片薄薄蚌殼,所能戰勝。 狻猊正欲加重術力,驀然,身後探來一掌,擒住狻猊的肩,五指深陷於紫絲衫袍間,沒入肩肉,握出一手腥血。 「讓開!」難以克制的蠻力,將狻猊甩向牆去,幸好,旁邊站了只四龍子,倒霉淪為狻猊的肉墊。 「大哥?!」九龍子看清楚如颶風般暴烈,掃進屋裡的人影。 「對她做什麼?!」囚牛右袖一揚,激出數道音刃,逼退週遭眾人,他目光冰冷,忽亮忽暗,亮時的金燦,暗時的黝墨,交雜互替。 狻猊按著右肩,衣裳和膚肉都被抓破,鮮血直流,他揉揉痛處,為自己治療,吐煙的同時,一口悶氣,輕吁:「在救她。」 囚牛眉頭深鎖,眼神落向狻猊,對這三字,嚴重質疑。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狻猊無懼無怕,回視他。「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放慢了嗓,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 這事兒,在場龍子皆是剛才知曉,龍主眼見瞞不住,乖乖說出始末。 「我的如意寶珠?!」 全然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刻,聽見「如意寶珠」四字。 「簡言之,父王藏起了你破碎的寶珠,想辦法要修好它,珠芽就是他想到的『辦法』。」狻猊啜取煙香,吁出薄沫:「龍珠蚌修龍珠,結果,龍珠在她體內裂開,接下來……你懂的。」 若對象是四龍子,狻猊會再解釋淺白一些,面對囚牛,舉一反三,唇舌可以少費一些,大哥是聰明人。 「我是怕你一聽到寶珠破掉就會喪失理智,才瞞了你這麼多年,父王出自一片好心,我知道騙你不對,也知道你出城找得好辛苦,你不要瞪我不要怪我不要吼我不要——」龍主馬上道歉,龍威蕩然無存,要博取兒子諒解。 結果,別說是瞪,人家連瞄他一眼都沒有。 是,太多情緒充塞,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他苦苦尋覓的寶珠,原來,近在眼前;原來,他的寶珠已損;原來,父王一直是知情不報;原來,這數年裡的奔波,是場可笑白工—— 這一些,遠遠不及狻猊的話語,來得教他驚恐及駭然。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 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 「珠芽,把嘴打開。」囚牛對著她的原形,冷然命令。 她毫無動靜,不開就是不開。 蚌殼搞自閉,誰都別想撬出縫來。 「珠芽,把嘴打開。」同樣幾字,卻放軟了聲音,沒了嚴令逼迫,變成哄求。 蚌殼微動,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害怕嘴一張,身體裡的寶珠會被搶走,沒收她繼續補珠的權利。 囚牛人回來了,也得知實情,他怎麼可能……再給她第二次機會? 若交出寶珠,就徹徹底底失敗了呀…… 「珠芽。」這一聲,近乎哀求了。 她哭了出來,嗚嗚抽噎。 真珠淚水,滾落眼眶,在恢復人形的臉蛋上,洶洶狼藉,又沒入海水間,消失。 「已、已經沒那麼痛了嘛,真的,不痛了……讓我把它補好,不要逼我吐出來……給我機會試,再給我幾天,求求你、求求你們……求求你、求求你們……」她淚眼朦朧,絞揪他的衣袖,邊說,唇角有著淡淡血霧。 她努力想揚笑,隱藏痛楚,證明她安然無恙,還能修補寶珠。 她拚命祈求,求著每一個想阻止她的人。 求囚牛相信她;求龍主答應她;求狻猊不要用言靈強迫她;求大家站在她這邊,支持她。 「別胡鬧,又不是只剩你這一個辦法。把寶珠吐出來,之後該如何處理寶珠,那是之後的事……」 心如刀割。 她每一滴眼淚,每一聲請托,皆化作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胡亂剮剖。 她不為她自己求,求的,是他。 求著,要替他修好如意寶珠。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驕傲起來了呢。 她還雀躍地漏了點口風,一副開心滿足的樣子。 很棒的事?! 哪算是?!拿性命去賭,何來很棒之說?! 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點也不! 囚牛……我幫你…… 連在睡夢中,她都心心唸唸,要幫他的事! 竟是這個! 「我很有信心呀!越來越不覺得疼痛,珠液把寶珠裹起來,現在……把寶珠拿出來,好可惜——我想要盡早把你的寶珠恢復原樣,這樣……你就不用害怕自己會錯傷了誰……不用害怕自己會瘋掉……」珠芽仍想說服,聲音哽咽。 「你現在就要把我逼瘋了!」他沉狺,用著獸負傷一般的獰鳴。 叫他眼睜睜,看她忍耐苦撐,繼續把寶珠補完?! 他做不到! 他會急瘋、氣瘋、被擔心害怕給弄瘋掉! 「我不需要你多事!寶珠吐還給我,那是屬我之物,我,才是有權決定如何處置寶珠的人,你不要自作聰明、自以為是,認為只有你能辦到,誤了我修補寶珠的大好時間!」 他冷淡絕情,嗓,沒有半點溫度。 可惜,語氣不夠狠、神色不夠凶,恫嚇不了她。 第9章(2) 「我不要!」珠芽環臂,把自己抱得好緊、好緊,單純以為,這樣便能護妥寶珠。 「你憑什麼不要?!」囚牛眸中慍怒,又急、又惱、又驚怕寶珠在她體內,多一刻,她的性命安危,就少一分。 「憑、憑寶珠和我約好了——」 「最好那種鬼玩意兒會跟你約好!」囚牛面目凜然,打斷她的連篇蠢話。 鬼玩意兒? 兄弟間,一雙雙瞪大的眼,先是互視,再有志一同,往囚牛瞟過去。 剛剛,大哥可是用那四個字,稱呼他苦尋數百年,缺了它,便吃睡不安,以後的某年某月,更可能因而癲狂的……重要寶珠?! 純粹口誤? 還是……與小蚌娃相較,如意寶珠便失其價值,成為他口中的……鬼玩意兒? 珠芽粉唇緊抿,瞇成一直線,想說的話,全鎖進嘴裡,原先絞在他袖上的小手,忿忿地,鬆開了他。 淚眼朦朧,每一眼,全是控訴。 迅雷不及掩耳,她,又變回自閉的蚌殼一顆,啪地關緊門戶,阻隔與任何人聯繫溝通。 「珠芽!」 「走開!我不要跟你們說話!」悶悶的聲音,像從地底深處傳出來。 也僅僅這麼一吼,之後長達數日,她沒再開口,說出半個字。 「枕琴懷笙園」,依舊潮音悠靈,千年不歇的湛流,撩撫著園內簫柱,渾然天成地,演奏出神曲。 曲調兀自滌煩洗憂,卻滌不去囚牛的煩,洗不盡囚牛的憂,更靜不了囚牛的心。 囚牛抹了抹臉,神情極倦,眉心淡蹙,「無能為力」四字,陪著鬢邊數十片閃閃龍鱗,嵌在俊顏上。 風雅飄逸的大龍子,何曾如此……狼狽? 昔日的戰龍,今時的俊儒,此刻,蕩然無存。 是誰,將他逼迫至此? 還能有誰? 那顆耍起任性,異常充滿決心毅力,比誰都更難以勸服的小蚌精,珠芽。 言靈對她無效——他暗裡懷疑起,五弟未盡全力,故意要看他深陷困境。 強硬逼她無效——要讓蚌殼開口的辦法,千千百百種,卻沒有一種,能使她毫髮無傷,除非她自願…… 用蚌類向來難以抵抗的悅嗓,誘哄她,竟也無效,他不得不接受,她是真真切切,賭上性命,豁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