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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唐絹 廷和十五年 清明月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隨著儐相的唱禮聲,貴媛安領著他的新娘,用著舒緩合宜的節奏,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後,他將這女子的身子牽轉向自己,然後放開她的手,拱起袖,面無表情地行了交拜禮。 這整套拜堂的動作,他做得端正得宜,毫無一絲怠慢,讓每個觀禮者都能感受到他對這場聯姻的誠意。 拜堂結束,從此,他成了一個有家室的男子。 貴媛安的嘴上雖然帶著笑,可看人的眼卻是冷的。 他是個生得俊俏秀氣的男子,一片瀏海藏住眉毛,外人遠遠看去,只見一張總是帶笑的和潤五官,看不出他的情緒。加上右眼角下那顆好媚的痣,不但讓他看起來不像個要操戈騎馬的武侯,更常常教人忽略他眼裡的冷冽與戾氣。 他冷眼看著他那笑得合不攏嘴的主母,看著他那表面高傲卻也藏不起得意之色的岳丈,看著這大群堆著獻媚討好笑容的虛偽人群,看著面前裝點得喜氣洋洋、火紅一片的大廳…… 然後,他看著那個,一直窩在角落、低著頭、絞著手的小小身影。之後,他的眼光一直無法從那身影上移開。 那是個十六歲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小小巧巧的。為了配合這喜氣,她穿著如海棠般粉紅的窄身衫衣長褲,及可愛的桃紅梅繡小鞋,這些顏色配著她潤嫩如雪脂的膚色,顯得剛好。一條用紅頭繩編綁的辮子垂在胸前,讓她有著少女的風韻。 像這樣年紀的女孩,臉上掛著的,不該是一雙喜歡追逐熱鬧的圓眼,還有任誰看了都會覺得舒爽、有朝氣的微笑嗎?他記得,她也曾經有過這樣的表情。 但她微一偏頭,他看到的卻是她秀靈的眉——正糾結著、怯弱著、無助著。 看著女孩愁苦的模樣,貴媛安的眼危險地瞇起。 他有股衝動,想要抓住她,想要問她、想要問這在場的所有人:為什麼今天穿著喜衣、坐在他身旁、接受眾人祝福的人,不是她?! 此時,女孩站了起來,從旁人手上接來敬禮的耳杯,還是垂著頭,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貴媛安的眼神變得更貪求、更熱烈了。他想要好好看看她,闊別一年,他想知道她變得如何,更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這個當初不顧眾人驚愕與厭惡的眼光,挺身而出,支持他去實現抱負的女孩。 可是她始終沒有抬頭,沒有讓他看她的眼,一直恭敬地、依禮地俯著身子。 她高舉著酒杯,用沙啞、平板的聲音…… 「大哥。」女孩說:「我祝你們富貴好合,早生貴子。還有,要白頭偕老。」 她抬起眼,看向貴媛安,可馬上又避開了。 貴媛安注視著她紅腫濕潤的眼,突然,對她這溫順的模樣很不滿。 「大哥。」她說:「妹妹敬你。」 「蔚蔚。」他泠冷地瞪著她。「妳真的,要喝嗎?」這句話問得很輕,只有身邊的人才聽得到。只見他的新娘震了一下,他的主母與岳丈臉色也都變了。 女孩一驚,可臉上有的不是尷尬,而是難過。她馬上仰頭,將禮酒喝盡。 他不說話了,眼神依然執著。 女孩感覺到他刺骨的視線,更是不敢抬起頭正視,趕緊轉開身—— 這時,貴媛安再開口。「妳要走了嗎?蔚蔚。」 這話,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到了。現場一陣抽氣、屏息。 前方的小身影,更是無可抑止的顫抖。 貴媛安不顧他的妻子、不顧他的主母和岳丈,更不顧觀禮的眾人,他有些瘋了,目中無人了。可他看起來又是這麼冷靜,正瞇著迷濛的眼,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輕輕地誘哄。「妳,不想坐在哥哥旁邊嗎?嗯?」 他的身旁,是新娘的喜位。 那女孩受不了,趨著小步,最後用跑的,離開了屋子。 貴媛安頂著眾人奇異的目光,冷著臉,望著門口。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會怎麼看他,散席後,又會怎麼用尖酸刻薄的語氣消遣這話題。 但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那個離他越來越遠的小小身影—— 第1章(1) 廷和十七年 立秋月 一名身著青衣、頭戴方巾的年輕男子,走進濤瀾侯夫婦所居的多子院,來到了休憩、沐浴及更衣用的邊耳房上。 男子站定一座絲織屏風前,清清喉頭,向裡頭尊敬地喊了一聲。「侯爺。」 屏風裡傳出了貴媛安平淡的聲音。「說吧。」 男子點頭,翻開手裡的黃歷,開始念道:「今宜會親友、訂盟、沐浴、治病。今忌會生客、出行、取財及女色。」 「就這樣?」 男子低頭,應了聲。「是的,侯爺。」 「發帖,取消京畿六部主官會見。」 男子連忙從腰帶裡取出牙牌記上。 會見京畿六部主官,雖為政務大事,但是這貴媛安自從做了三品大官之後,變得特別敏感,只要見日子不對,再大的事他也要擱到吉日才行。在他身邊做了十年的參事,男子早已習慣。 「所有出行行程,延後。今日不外出。」貴媛安繼續說:「關內外帳,通知各院家眷,今日不准取財。」 記完,男子沒聽見後話了。他謹慎地問:「侯爺,還有?」 靜了好一會兒,屏風裡才有聲音。「黃歷裡頭的忌女色,劃掉。」 一個身材修長精碩的男人,披著一件單薄貼身的裡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高傲地抬著臉,斜眼看著男子。「之後,我不要聽到忌女色這樣的話。」 男子一僵,連忙向貴媛安答是。 一旁的女婢見主子出來,機警地從衣架上取下直裰袍子,兩人各持一邊衣袖,要為主子穿上。她們取衣的動作非常小心謹慎,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品一般。 但是,她們眼尖的主子,還是看到了袍子上出現了不該有的皺折——儘管只是一條些微的陰影,仍讓主子冷哼了一聲。 貴媛安反身,回到盆架前,對著上頭的銅鏡,照看自己依然俊朗白淨如青年的臉。女婢見主子這反應,一愣,接著惶恐地對看彼此。 「鄭參事。」貴媛安說:「問問她們,今日尚衣何人?」 被喚鄭參事的男子正要問女婢,貴媛安又說:「罷掉他。」 他細細地摸著右眼角下的痣,再說:「我沒時間了。」 鄭參事一驚,趕緊揮揮手,低斥呆愣的女婢:「發啥愣?快去換件直裰,侯爺趕著呢!」 女婢急慌慌地出門去換。 「看來——」貴媛安撫著戴在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輕輕地對鄭參事說:「我不在的這一年,這宅裡的人都懈怠了。」 他牽起嘴角,笑了,眼睛彎彎的,看起來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可鄭參事的頭低得更低,背脊皆是冷汗。 延和十五年,繼出任戌州安撫使司,解決該地糧荒與戰亂的問題之後,延和十六年,濤瀾侯再出使「歸德上柱國特使」,於十七年立秋月時,由牡國歸國。 這次出使,他與牡國談和,使這隻大虎不再蠢蠢欲動,垂涎禁國這塊土地。他是全京畿、甚至是全國上下百姓,最願意去信任的人。他的歸國,對禁國而言,是件好事。 但對於過慣尋常灑掃雜事的僕役而言,王子的歸來,卻不是件好事。 因為,再也沒有一個主子,像貴媛安這麼難伺候了。 ☆ ☆ ☆ ☆ ☆ ☆ ☆ ☆ ☆ ☆ ☆ ☆ ☆ ☆ 鄭參事以為,貴媛安口中的沒時間,是指向他主母朱麗氏請安一事。 可是來到那廊道的岔口上,貴媛安的腳步卻直接走進那條生滿竹叢、幽幽深深的,通往最邊角院落的曲路,而不是朱麗氏那偌大的多壽院。 鄭參事一驚,碎步追去,小心地催他。「侯爺,朱麗夫人候著您呢!」 貴媛安不為所動,繼續前行。 鄭參事覺得不妙,再說:「她吩咐小的,要您一回穰原,就去向她請安。」 貴媛安還是往裡走,越走越急切。 鄭參事知道他要去見誰,趕忙說:「侯爺,今日忌女色啊!」 貴媛安突然停下,回身看他。「很多人候著參事的位置。」他咧著嘴說:「記住我說過的每句話,鄭參事。」 鄭參事臉色一青,只能低下頭致歉,看著貴媛安消失在曲徑裡。 普天之下,能讓貴媛安拋開一切他所忌諱的,也就只有此人了。 這破陋的院落,沒有半個僕役的身影。東西兩邊廂房,屋瓦脫落,邊牆生草,十字甬道上滿是落葉腐土。唯一能住人的,就是那北邊正廂。 正廂的窗門花格,補的都是黃紙。黃紙給風吹個幾夜便破,一補再補的斑駁痕跡,扎痛了貴媛安的眼。 這景象,讓他看得臉色僵冷。他知道,他不在的時候,他們會怎麼對她。可是一旦親眼目睹,仍是壓不住火氣。 他大步走向正廂,想要大力地推開門,但他怕嚇到裡頭的人,最後,他只是輕手輕腳地開條門縫。他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地對待她,根本不忍她驚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