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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梁心 就算他的信任沒有消失,聽到寒家與鴻渡的恩怨,也很難全盤接受吧……傲梅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在閃著金光的東溪。 「我殺他,是因為他該死。」 「該死?」鳳歧皺了眉。說實在的,他想不出鴻渡該死的原因。 傲梅抬起頭,冷然地瞅著他,一字一句,說出她不曾為旁人道破的心事。 「鴻渡殺了我的父母——一劍穿心,不帶一絲猶豫地殺了我的父母!」想起那血腥的一幕,多年來的心酸苦痛,立刻化為頰側沿流下的淚水。 滴落的瞬間,鳳歧似乎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我娘身子不好,很難受孕,寒家又是北方望族,豈能接受嫡長子膝下僅有女兒能接衣缽?我爹便在我三歲時舉家南遷。為了不讓寒家的親戚尋上,我爹一直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唯一來往的朋友就是鴻渡。可他愛上我娘,求之不得便殺了我雙親,若不是我娘早先察覺鴻渡不對勁,把我藏在地下酒室裡,死前更是穩穩地趴護住入口,恐怕連我也被滅口了,你敢說他不該死嗎?我爹待他如親兄弟,推心置腹,最後卻死在他那把掌門信物之下!更諷刺的是……」 傲梅咬著牙,難掩悲慟地低吼:「他還是我的義父!」 「鴻渡師——是何時有認義兄義女?這、這有誰可以作證嗎?或是有人親眼目睹他殺人的經過?」他難得慌亂地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始終冷靜不了。 傲梅搖了搖頭,一句話就熄滅了他眼中的希冀之火。 「沒有人,也沒有證據。」 「那、那你要如何證明你就是鴻渡的義女,又要如何證明鴻渡殺了你的雙親?」他胡亂地嘖了一聲。如果她提不出佐證,根本取信不了夙劍啊! 「就是證明不了,我才選擇不說。」傲梅望著即將下沈的落日,語氣平板地緩聲道:「如果可以,我又何須冒著千夫所指的屈辱親手殺了鴻渡,對天下昭告他的惡形惡狀,讓他身敗名裂不是更好?他殺了我爹娘後,怕事跡敗露,一把火燒了我家,就算有證據,也在十年前化為灰燼了。」 她幽幽地歎了一聲,面容淨是無謂。「我說的都是真的,如果連你也不信,我再說給誰聽都一樣——」 「誰說我不信!」 他並不懷疑傲梅的解釋,她總不可能為了殺鴻渡,莫名其妙編造出個理由,連娘親的清譽也賠了進去吧?再者,她在客棧時的痛苦囈語,額上的冷汗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嚴以律己的師兄動了凡心便罷,還離譜到殺了對方夫妻,若以青玉門規論處,別說掌門之位不保,廢去修習多年的武功,保不齊還得……去勢! 鳳歧嚥下卡在喉間的唾沫,多少能明白鴻渡為何隱瞞多年不說。 唉,反正人都死了,青玉門也沒有鞭屍的懲罰,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停止夙劍對她的追擊。 傲梅訝然回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你別擔心我尋死就說些不實在的話,鴻渡在外的名聲我很清楚,你自然是相信他多些。」 鳳歧的話確實打動了她,但她很快便冷靜下來,不作妄想。 不可否認的是,有人相信的感覺,真的很好…… 「你先別灰心,人常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夙劍讓憤怒蔽了眼睛,我可沒有,當中矛盾之處我尚辨識得出。你先跟我說說你當天殺了鴻渡的情景,愈詳細愈好,我好琢磨該如何幫你。」 「幫我?」傲梅忖度,在說與不說間徘徊,最後在他勢在必得的態度與誘哄嗓音的交迫下,總算軟化。 「在我爹娘十年忌日那天,我以故人之女的身份上青玉門找鴻渡報仇,原以為會遇上層層刁難,豈知不但順利得見鴻渡,他甚至要求弟子不可任意打擾。我想門一關他便要殺我滅口,便亮劍攻其後背,他閃開後卻不急著取劍還手,反而……反而問起我這十年來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她斂下美眸,雙手微微顫著。 「你如何回他?」鳳歧皺了眉頭。鴻渡應該不會笨到猜不出傲梅此行是為了報仇吧,都亮劍了。 難道他是因為心虛?可是心虛……不會問這種問題吧? 「我沒有回他,提劍便往他心窩刺去。」傲梅閉上雙眼,在鳳歧詢問她情形之前,率先拋出疑問。「我一直猜不透,他最後明明拔劍了,為何不一劍殺了我,還像小時候指點我武藝一樣,提醒我該注意的地方,還要我換他的劍使。」 「他把劍給了你?那把掌門信物龍紋劍?」聽到這,鳳歧發出驚呼,就差沒按上傲梅雙肩確認。 她點了點頭,臉上困惑未褪。「我換過他的劍,重使了他指點過的劍法,一旋身,竟穩穩地刺進他的心窩。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鴻渡就死在我的手上,他隨意一招便能取我性命,不是嗎?然而,我明明報了仇,親眼看見他斷氣,為什麼我還是快意不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得不到解脫……」 傲梅望著雙手掌心,空洞的大眼像要把她的神智全然吞噬一般,那句解脫讓鳳歧心中滑過一股凍人的寒意,心頭滿是恐懼。 如果他不在此處,她是否已經投向橋下東溪,尋求她所謂的解脫? 不,傲梅是個勇敢的女子,她絕不會輕忽她的生命。縱然如此,鳳歧還是忍不下心中的疑問,索性挑明地問了:「你心裡明白武功不如鴻渡,為何還敢只身前往青玉門?你應該清楚不管此行成功失敗,你都難逃一死的命運啊!」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若是沒有及時出手相救,他簡直不敢想像落入青玉門的她會有何種慘狀。 然而,隨著傲梅嘴角漾起的那抹苦笑,他不自覺地握緊左胸衣袍,如針刺的痛癢細細麻麻,像扎出了他深埋的情感。 他不是沒見過比她標緻的姑娘,卻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心神如快要凋謝的梅花,骨幹卻挺得筆直,不曲不折堅韌迎風,迄今未掉一滴眼淚。 如果可以,他想為她擋下一切風雪。 傲梅不懂他內心激動,淡漠的表情像迷失了自我。「我沒爹沒娘,活著只是為了替他們報仇,可憑我的武功,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是鴻渡的對手,既然結果都一樣,我只能冒死一拚,或許死在龍紋劍下,到了地府黃泉就能跟他們團圓了吧……」 聽到這裡,鳳歧不禁湧上些許怒意。她究竟把自己的人生擺到哪裡去了! 「你爹娘不過是死了,至少你還有看過他們,知道自己的爹娘姓什麼叫什麼,哪像我,天生孤兒,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照你的說法,沒有爹娘就沒有活著的必要,那我是不是該在出生的時候,自己先掐死自己?」 鳳歧略帶譴責的憤怒語氣,引來傲梅不解的側目,空靈的大眼意外注入生氣。 「嘉興應該算是我的故鄉吧,打從有記憶以來,我就在廟口當乞丐了。」鳳歧說得雲淡風輕,絲毫不見卑微。「誰教我倒霉,生母扔了我,卻讓個酒鬼乞丐撿了去,還沒學會說話就要先學會認命,可是我不認,只要有人罵我一句小乞兒,我就跟他拚命,衝上前去又踢又咬地要對方把話吞回去,被人打斷手腳就算了,還被壓在地上吃狗飯,要我跪下來求大爺拜奶奶。哈,我哪裡肯?最後免不了又是一陣好打,你瞧瞧,還有疤呢!」 他伸出手臂,上頭微凸淡白的傷口不只一處。傲梅驚訝地瞠大棕眸,不信他能如此淡然地面對過往。 七歲時,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爹疼娘愛,一夕間卻風雲變色,家不成家。深怕鴻渡滅口的她,草草葬了父母便連夜逃離嘉興。為了復仇,她告誡自己不許掉淚、不許示弱,聽聞哪個門派武功高強,有授女徒,不管路途千萬里,她必定前往拜師,低聲下氣地求藝。 回想起來,那段日子像在喉間鯁了魚刺般難受,咽也咽也不下,吞也吞不得,僅剩下復仇、怨恨、苦痛的蒼涼人生,哪裡還有坦然的笑意呢? 「很難相信吧,看我的樣子哪裡像過過苦日子的,可我說的都是實話,當年我為了活下來,什麼事情都做過。我想用雙手賺錢餬口,可惜沒人想請又小又臭的乞丐幹活,就讓一些公子哥兒練拳頭,換包子饅頭果腹,還傻傻地以為比乞討來得有尊嚴,有時餓得受不了,為了生存,被人踩過的饅頭還是要撿起來吃,那時候旁人一句小乞兒,差點讓我滾出熱淚。」 鳳歧歎了口氣,情不自禁撫上傲梅眉心,想抹去她眉間的糾結。 傲梅瞪大雙眸,直直望入他那對溫潤的眼。照理說,她應該揮去他造次的長指才是,怎麼會像一扁原地起伏的輕舟,賴著不走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