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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決明 絕對。 銀貅做到了形影不離。 隱去身形的窈窕人兒,在風中漫開一頭耀眼銀髮,張狂舞亂,天羽霓裳的黹紋跟隨翻飛裙擺而變化莫測,數之不盡的銀星細芒在她週身散敞綻開,只可惜如此美景,人類無幸親眼見識。她佇立屋簷上,緊盯著方不絕坐進馬車車廂,馬伕揚鞭輕喝,兩匹駿馬載著他前往船行,她立即飛躍追上,幾記蜻蜓點水,她穩穩止步於車廂正上方,不露痕跡,不發出坐點聲響。 待他下了馬車,進入船行,她便不離他超過三步以上的距離,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看著他認真工作,排船期,算貨量,仔細交代手下人諸多細節。偶爾有客人前來拜訪,又或者是他外出談生意,但大多數時間他會去檢修船隻,放置大船的倉廠,一根根橫放或直擺的巨木看上去危險十足,她不放心地施了法術,用一圈一圈銀光縛綁它們,絕不會發生意外倒下的恐怖場景。 他喝的每一杯茶,她都暗地裡先探進一根指,收回,以嘴舔舐是否含毒。 他見的每一個人,她都悄悄擋在兩人中間,仗恃著誰都瞧不見她的優勢,貼身護他。 他坐著謄寫信件,她便窩坐桌邊一角,看他研墨潤筆。 有時,他會突然抬頭,目光落往她所在之處,好似看見她就在那兒,嚇得她心驚膽戰,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揮了揮,他沒有反應,看來應是巧合,說得也是,他怎可能發覺到她呢? 他前腳一出,她後腳跟上的情形,日復一日,海棠院只留下嗜睡的幻影去應付玲瓏,她與方不絕同迸同出,當他平安回府,直至踏進房裡前一瞬間,她才會搶在他面前,恢復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溫馴小娘子,笑容甜蜜蜜,開門迎接他。 足足兩個坐月過去,方不絕身強體壯,連場小病也沒發過,活蹦亂跳,精力充沛。銀貅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勾陳誆騙了,他這副健康模樣,再活個六、七十年也沒問題嘛。反倒是她,一改平日懶散,勤快得連她自個兒都不認識自己。 貔貅貪睡,沒活動筋骨時,就是睡,跟在方不絕身邊這段時日,她等於是強迫自己隨時清醒,只有夜裡數刻的短短睡眠,對一隻貔貅而言是不夠的。。 所以,她生病了,生了一種明知道自己該清醒,卻怎麼也無法張開眼睛的病。 好幾回方不絕早已出府,她仍癱軟於床上,待她慌張驚醒,追到船行去,見方不絕平安地坐在桌前忙公事,她大鬆口氣的同時,身軀放軟,螓首一歪,在一旁鋪有坐墊的大椅間,睡到不省人事。更有幾回,方不絕人已經快回到海棠院,她還蜷在船行的長桌上呼呼大睡…… 太失職了她! 就算要在眼皮上夾上兩隻木夾子或是拿尖錐刺股,也必須逼自己神智清醒一些才對呀! 但是枕頭好軟…… 不對不對不對,醒過來,銀貅! 但是眼睛睜不開…… 他要出門了啦,銀貅! 再讓她瞇一下,一下下就好…… 第7章(2) 「小銀,你好好睡。」方不絕輕撫她倦到完全忘了該隱藏起來的熠亮銀髮,她趴臥著,任由銀絲蜿蜒披散於床榻和枕畔,嫣紅嘴早含糊夢囈著。 他的聲音好輕,好像在哄她繼續睡哦…… 方不絕凝覷她良久,久到不願收回貪心的目光。 今天,是他活在這人世間,第二十八年又四個月零七日,正是勾陳提及的死期之日。 他心裡不願重視它的虛實,更希望它不過是勾陳開的一個惡劣玩笑,但隱隱約約地,疙瘩仍存。 他會死嗎? 就在今天? 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 又或許,他應該足不出戶,留在海棠院裡,留在她身邊,哪兒也不去? 她要是親眼看見你死,她會很難過,小銀還是一隻生嫩的貔貅,熱情、衝動、不懂險惡,我擔心她會為你做傻事…… 她一衝動,可能犯下天條,闖地府去搶你,聽起來很爽快吧,有只傢伙連安危都不顧,一心一意只為你,可以獨自面對成千上萬的鬼差拚鬥大鬧。 我們神字蜚,當然也有神字輩的嚴令,對於惹是生非者絕不寬貸。 勾陳的話,打消了他的念頭。 倘若勾陳字字屬實,他必死不可,他情願不被她看見,不要她做任何無謂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陳字字屬實,他死不可,他情願不被她看見,不要她做任何無謂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陳只是惡意戲弄,今晚回來,他仍可以擁抱她,到時再告訴她,關於她的身份他已然知曉,並請求她,為他留下…… 「你乖乖等我回來。」他的唇,落在她額上,也落在她唇間。 他會回來的,為了她,他會平平安安回來。 她約略聽見他的叮嚀,想睜眼,想應聲,想叫他等她醒來再出去,偏偏倦意如漩渦,席捲著她,讓她只能發出細微嚶嚀。 方不絕離開前,交代玲瓏不許進房吵她,膳食等少夫人開口要吃再準備。他不希望玲瓏偷覷到銀貅的睡姿及模樣,省得她又去娘親面前說些妖怪什麼的。 一如以往,出府,上馬車,前往船行。一切,都按照他向來的習慣,不會有所改變—— 「好心的大爺,請您行行善,我娘生病了,好些天沒東西吃,求求大爺、求求大爺……」 才下馬車,一名髒兮兮的小乞丐捧著破碗,上前乞討,方不絕取出身上錢囊,數也不數里頭有多少銀子,直接放進小乞兒的碗裡,他並沒有多言,直接要走進船行,小乞兒在他身後又跪又磕頭,叩謝天賜的大善人。 船行門口,方不絕巧遇老客戶,兩方人馬在原地寒暄起來。 小乞兒抹乾淚,喜孜孜地邊走邊數錢囊,有了這麼多的銀兩,他就可以為他娘捉藥,買些好吃的東西補補身…… 小小身影,渾然不覺迎面而來的疾駛馬車,即將對他的生命造成危險—— 銀貅猛然瞠開雙眼,胸口倏地一窒,驚醒了她,她揪住心窩處那寸衣料,自枕間仰首,一時之間,對於身處之地有些混沌,幾個眨眼過後,她清醒了,忙不迭跳下床,沒空痛斥自己又貪睡誤事,想趕快把自己變到船行去看守方不絕—— 就在她旋身欲變之前,房門被人打開,方不絕進了屋子。 「你今天沒去船行呀?」銀貅撤回掌心竄動的術光,急乎乎奔到他面前,將他自頭到腳看了兩三遍,確定他無恙,才稍稍原諒自己的貪睡。 方不絕意外地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口吻卻是凜然的。 「你那是什麼模樣?!為何你的發是銀色的?!你真如眾人所言,是妖物?!」 「咦?!」銀貅此時才驚覺自己忘了恢復人類外貌,被他看見銀光閃閃的她,即便亡羊補牢也來不及圓謊。「我……」 「你是來傷害方家的嗎?可惡的妖孽,心存歹念,意在吃人,是不?」方不絕刷地抽出牆上飾劍,鋒芒畢露,銳利劍尖直抵銀貅咽喉。 「我不是妖孽,我是——」銀貅被那柄長劍逼退,無法更近一步。 「是什麼?你該不會想說你是天女神仙,到方家來是為了助我興旺?」 「你幹嘛用劍抵著我?!我怎麼可能傷你?!我全心想保護你——」 「不要上前!我手裡的劍不長眼。」他冷冷斥退她的蠢動。「我的妻子陸小蟬呢?你頂替她進入方家,是否代表她已遭你毒手?」 「我不是吃人的妖!我是貔貅……不對,就算我是妖又怎樣?!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偷不搶不做壞事,你有什麼資格拿劍指著我,而且還一臉——」 嫌惡。 對,他臉上的神情,刺傷了她。 站在他面前的她,明明還是她,只不過髮色不同、眸色不同,她沒有變呀!昨天仍溫柔的對她微笑、寵溺她的男人,為什麼現在視她如蛇蠍? 她不懂! 她以為喜歡一個人,無論他是何種生物,喜歡的本質不變,喜歡的特點不變,那麼喜歡之心便不該跟著改變。就算今日情況相反,他告訴她,他是哪只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她也不會因而就不再喜歡他! 他為什麼這樣不講理?! 「你承認你是妖了。」 銀貅只是回視他,不點頭不搖頭。 「在我動手殺你之前,你走吧。」簿抿的唇,無情地說道:「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否則別怪我心狠手辣。」 「就因為我是妖,你便要趕我走?」此時與他爭論她是神獸或妖物,沒有任何意義,都一樣,對他而言,只要她不是人,全都一樣…… 「這理由已經太足夠了,人與妖,本就沒有共存的必要。」 「那之前我們擁有的那些呢?」甜得像糖,濃得似蜜,火熱的耳鬢廝磨,綿綿的膩人情話,相挽的手,共處的點滴,全都不作數了嗎?只因為她不是人類,便可以一筆勾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