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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謝璃 又落地了,已經用冷水洗了兩次臉,還是忍不住打盹。白天得尋找零星的空檔時間應徵新工作,晚上再回醫院看護小男生,縱然她精力再旺盛,也抵不住疲累。 到外頭晃晃吧!現在只要一沾上椅子,睡神立即來報到,交班的人還沒出現,不能貿然離去。 深夜病房走廊悠長寧靜,只有零星幾個護士和家屬錯身而過,她頂著昏昏欲睡的腦袋無目的地晃蕩,順著牆面直走或轉彎。 越來越脫不了身了,小男生每天一見到她像遇見救星,喋喋不休許說著被粗魯壯碩的鐘點女看護以深具內力的厚掌拍痰的委屈,「我的背好痛,那個胖女人想拍死我,你不要把我丟給她,拜託啦……」小男生希望一整天見到她。 「那我們下個月可能要餓肚子了。」她實話實說。「我得找工作啊!」 「……」不說話了,小男生沉默地眨著如星的眼睛。早慧的他非常明白女人並非在恫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陳紹凡和胡茵茵一旦力不從心,不得己撒手不管,他很有可能被安置在舉目無親的哿怪機構,直到他行蹤不明的親生父母將他領回。如果運氣壞一些,他很有可能被機構裡某些惡心腸的大人折磨得奄奄一息,這在青少年讀物裡是常見的故事情節,可怕的惡夢! 「哎呀,再過幾天你完全不發燒了,我們就可以回家啦。」她安慰發呆的小男生。 「爸爸賺的錢要養他的爸爸媽媽,所以很窮,老師也一樣嗎?」 「我沒有爸媽要養,但也差不多窮,浴室恢復原狀要一筆不小的錢,反正啊,你乖乖的讓我們去工作,我們才有錢繳註冊費,你才能和鬍子爸爸在一起啊,對不對?」 他用力地點頭,拿起她帶來的少年雜誌閱讀,不再做多餘的要求。 這又是一個新的難題;她和陳紹凡都不是小男生的監護人,無權替他辦理轉學,為了持續讓他就學,他們就得支付高昂的學費。 想到錢的問題立刻就頭疼,她轉了一個彎,四面景觀驟然變換,像劃分了界線,從灰暗轉變成粉色調,兩排病房夾著中央潔亮的白色地板,出現不少推著嬰兒車的粉紅色制服護士,和蝸步走路的待產婦女,抬頭看看亮著燈的標示牌,她竟走進相連的另一棟大樓裡的產後住院區了! 正要打道回病房,病房外的一張等待長椅上有個垂首抱胸、歪倚著牆閉目養神的頑長身影攫取了她的目光——側看是個年輕男人,兩條穿著牛仔褲的長腿打直伸展,椅子上放著他的隨身背包,樣式色調極為熟悉。忍不住靠近多看兩眼,那濃亂的黑髮、從未剃乾淨的青髭,不就是陳紹凡嗎? 她不禁一頭霧水,抓住他肩頭晃了晃,「喂!陳紹凡?喂!」 男人倏地抬頭,迷茫的表情顯然還在夢遊,她百思不解道:「你在這做什麼?這裡是產科耶?我等你等很久了,你是來探朋友的嗎?」 「嗄?產科?」他站了起來,東張西望一會,確定她說的沒錯,搓搓睡意濃濃的臉道:「對不起,我搭錯電梯了。」 她一臉詫異,他昏頭得不輕啊!他每天晚上到底在忙些什麼? 「你沒走進病房瞧一瞧嗎?」 「你不是說我渾身髒不准踏進病房?」 「那你還來幹什麼?」她納悶。「不是叫你先回家洗個澡再來?」 「太麻煩了不順路。我以為你早就回去了,我想守在病房外,小鬼如果醒了要換藥,我再叫護士就行了啊。」 「你看我是這麼不負責任的人嗎?」她微惱道。 他渾身上下風塵僕僕,煙味汗味齊聚一身,仰頭猛打呵欠,伸伸懶腰,不很在意她皺眉的表情,兩臂放下的剎那,她瞥到了他平坦的掌心似乎沾黏著暗紅的血色,十分礙眼,她攫住他的手腕,拉到亮處觀看。 「你的手上沾了什麼?」 仔細辨識,發現那不是沾染物,掌心明顯橫貫著一條傷痕,像是利器劃傷的,幹掉的舊血痕和因扯動而滲出的鮮血混在一處,尚未結痂,照理不會太好受,他竟放著不管? 「沒什麼,搬東西時讓鐵釘刮傷了,不要緊啦!」他抽回手。 「你瘋啦?會得破傷風的!」她拽起他,直接衝進不遠處的電梯,他還在昏頭轉向中,被扯進電梯才意識到她要做什麼。 「別費事啦,沒那麼倒霉的。」說著人又跨出電梯。 「站住!」她忽然厲喝,「你敢走出去?」 被這麼一喝,立時清醒不少,他盯著那張逞起老師威嚴的面色,腳又縮回門內。 「不必這麼生氣吧?我身上當大小傷都有的,不也沒事?」他若無其事地聳肩。 「那是運氣好,運氣會用完的,知不知道?」她逼望他,咬牙又道: 「你聽好.不是我雞婆,你最好保重你自己,你要是有什麼差錯,我一個人可管不了那小子,到時候難不成一起喝西北風?」 他楞了許久,兩道濃眉糾結,隨著電梯下降,兩人垂視地板默不作聲。 他偶爾抬眼查看她的反應,她繃著臉、抿著嘴,直盯著樓層數字鍵,門一開,兩人前一後,他順從地跟著她繞到急診室掛號。 沒想到急診室突然蜂擁進一群車禍病患,走道橫七八豎的臨時病床上擠滿了唉叫吆喝的傷者和家屬,人手有限的護士和醫師滿場飛,沒有人有空理會乍看健全的兩個人,她碰了幾次軟釘子,終於截住一個拿著針筒的年輕小護士,急道:「拜託,我們只要打個破傷風的針就好,能不能請你幫個忙抽空一下?」 「哪一個?」小護士極不耐煩。 「這一個!」她把陳紹凡推上前,展示手心的傷口。「小傷嘛!你大概是坐在遊覽車後排的吧。」二話不說,撩起他的袖子,酒精棉球隨意抹一下,針頭狠狠地扎進臂肉。 他悶哼一聲,小護士手腳快人一等,他來不及皺眉,針已經抽身。 「你等一等!」胡茵茵一溜煙竄進診療室,沒多久,回來時手上多了一些瓶罐和紗布。 「走吧!」動作利落不輸小護士,絲毫不拖泥帶水。 回到病房,她躡手躡腳繞開兩張病床,指著靠牆的躺椅俏聲道: 「坐下!一身髒別靠近孩子。」 他無所謂地照辦,猜想她老師當了一段時間,習慣成自然,把他當學生使喚,反正他精神不濟,樂得有幾會鬆弛筋骨。 她傍著他坐下,攤開他的掌心,旋開藥瓶,將藥水倒在棉花上,慢條斯理地在傷口上擦拭消毒。 「藥是你摸來的啊?」他隨口問。 她看他一眼,不答。 「找到工作沒?」 「……」 「暫時找不到別急,我這裡還可以想辦法。」 她閉了閉眼,「拜託你安靜,我想專心。」他果真不說話了。 消毒後,她拿著厚厚的紗布按壓著仍在微微滲血的傷口,耐心等待,讓它凝結。好一陣子,靜謐的空間裡只有他穩定的鼻息聲,她聆聽著,盡量忽略握著他大手的事實,良久,掀開紗布,出血緩止了,她高興地笑了,左肩突然多了股壓力,她斜瞄過去,是他,竟然打起瞌睡來了,身子往下稍沉,頭顱歪向她肩頭。 不是普通的能睡啊!她皺皺眉,繼續敷藥,覆上紗布,加以固定,收拾好藥瓶,右掌輕輕托住他的頭,往中間扶正,手一鬆,又落回她肩胛。 這一次他的鼻尖抵著她的頸項,比剛才挨得更近。她試了三次,結果差不多,他頑固地貼著她沉睡,不肯挪移方向,她的位置太靠近躺椅末端,她若抽身離開,他勢必歪跌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喂!陳紹凡,起來!」她試圖喚醒他。 文風不動。 「喂!起來了!」她刻意聳了一下左肩,他在她頸側摩挲了一下便靜止不動,鬍髭搔得她發癢。 「喂!」 「別動,讓我睡……」他掀掀唇,從喉嚨發出的咕噥聲含含糊糊。 「你——」 她乾脆靠往牆面躲開他,這一來,他的頭沿著她的胸口一路順勢下滑,抵達她的大腿,找到了更妥當的靠枕,舒舒服服地睡起來了。 他的呼吸深長,近乎陷入了酣眠;只有沉重的疲倦才能讓一個人徹底忽視環境,一頭栽進睡鄉。 「臭男人!簡直像游擊隊打了場仗回來。」她埋怨著,停止了喚醒他的動作。 「晚上都做些什麼去了?」她自言自語。縱使很少對男人興起好奇心,也難免對他產生迷惑,如此夙夜匪懈,能撐持到何時? 「算了!」她交抱著雙臂,小心不碰著他。 想閉目養神片刻,屬於另一個人的味道卻不時鑽進她的鼻腔,搔弄著她;和林啟聖以古龍水刻意營造的優雅列香不同,這味道原始不經修飾,混雜著體味、洗衣精、汗味、塵泥味……並非惹人嫌惡,而是十足男性化的表徵如此強烈,無從忽略它。令她不自在的是,她和這個味道的主人並無特別關係,足以容許彼此不避嫌地相依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