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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黑潔明    


  若非從她這角度能看見他的臉有多臭,她會以為他是在對誰說情話。

  他將那太小的轡頭扔到了一旁,小心解下它身上其他的束縛,當他走到它身側,馬兒不安的躁動著,但他沒讓手離開它。

  「乖一點、乖一點,沒事的,我看看而已。」

  他安撫著它,直到它再次安靜下來,然後小心撿查它身上的傷痕。

  「你是個俊小子,是吧?那王八蛋是打哪兒把你偷來的?」他大手摸著它的身側,輕輕翻找著,然後在它右側後方,看見那被上了漆遮掩的烙印。

  「天殺的,真是不要命了,連偷來的軍馬也敢收贓,還敢賣我那麼貴,你上個主人嫌命活太長啦。」

  聽見他說話的聲音,那駿馬轉著耳朵,烏溜溜的大眼直往後瞧。

  他笑著搖了搖頭,輕歎口氣,轉身拿來鬃刷替它刷毛,再替它上藥,之後又找來鋪蓋蓋住它汗濕的背,這才將它牽到馬廄裡和阿力關在一起,再替它倆拿來糧草與清水。

  這之中,客棧裡的小二哥,幾次經過要幫忙,都讓他推遲了。

  她看著他照顧那匹駿馬,安撫著它,也一同照顧著老馬阿力,忙得自己汗流浹背,卻還是直到確定它倆一切安好,又待在那兒啃完了饅頭,方離開了馬廄。

  她在他上樓前,心虛的早一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坐在板凳上,她聽見他開門進房,在屋子裡活動著。

  她無法不去注意到,方纔他在彎身做事時,幾次都不自覺撫著傷腰,她記得那道傷看來有多可怕。

  不知怎,有些坐立不安。

  或許,那傷又被他弄裂了,畢竟那馬沒上鞍,他差點就被摔下了馬。

  可裂了,他該會來找她才是。

  她等著他走到她房門前來敲門,可敲門聲始終沒有響起。

  一燈如豆,靜靜亮著溫暖的燈火。

  也許他好得很?

  不,他不可能會多好,他說止痛的丹藥對他都沒效,他昨日只是駕個車就已痛得需要喝酒,今天動得如此劇烈,怕是會痛到想睡都睡不著。

  她起身,又坐下,再起身,然後又坐下。

  如此反覆了幾次,到頭來終於還是忍不住從包袱中翻出那以牛皮包著的東西,帶著簡易的藥箱一起,走到隔壁去敲那傢伙的門。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在這。

  如果他昨夜腦袋更清楚些,他現在早躺在另一張舒服的床,睡他的大頭覺了。

  可他不是,他反而像只發情的公狗,跟在她身後,逛了市集一整天,把自己搞得腰疼腿酸、滿身大汗,還差點又扯裂了傷口。

  昨兒個夜裡,他下了樓,要了些酒,本打算喝了酒就走,卻怎樣也走不出那扇大門。

  真要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唯一讓他稍微好一點的,大概就是看見她臉紅吧。

  欸,她笑著好看,臉紅時也挺好看的,尤其是因為他羞紅了臉的時候。

  瞧她平常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應天堂裡怕是沒幾個人見過她臉紅吧?

  思及此,不由得又得意了起來。

  叩叩——

  敲門聲驀然響起。

  以為是小二哥送茶水來,他沒多想,揚聲便道。

  「進來吧,我門沒閂。」

  門開了,他抓著布巾轉頭看去,才發現來人不是店小二,是她。

  那女人見了他,呆站在門邊,臉上閃過一絲錯愕。

  他知道她為什麼呆住,他沒穿衣服,他脫掉了濕透的衣衫,正在擦身,一瞬間他有想過是否要重新穿上衣,但她不是沒看過他的身體,一開始是她替他療傷的,她知道他衣服底下是什麼樣子,她看過他被刻意凌虐的醜陋身軀。

  只是,他還以為她已經習慣了。

  「怎麼了?」他佯裝不知,只一邊將擦身體的布巾扭干,順手抓了一旁的衣衫套上,邊問:「有事嗎?」

  她粉唇半張,眨了眨眼。

  有那麼剎那,他以為她會退出門去,重新把門關上,但當他抓起腰帶繫上時,她還是走了進來,吐出那又輕又軟的話語。

  「別繫了,把你的衣衫脫了。」

  他微愣,還以為自己聽錯,「啥?」

  「把你的衣衫脫了。」她不看他,只將手中的藥箱放到了桌上打開,重申:「我得看看你的傷。」

  燭光下,她垂著眼,看似鎮定,只有那泛著淡紅的粉頰,透出了無形的緊張。

  他解開了腰帶,脫去上衣。

  她微抬起眼,就一點點而已,高得足以看見他的傷,又低得不會對上他的眼。

  這一回,他慢了半拍,才發現她是怎麼了。

  他原以為她和之前一樣是因為害怕而緊張,但她不是。

  她之前不會閃避他的視線,害怕時不會,害羞時才會。

  下午,是他逗她,可現在不是。

  她不是因他身上的疤而呆愣,她是因為看見他裸著身。之前她可不會這樣,他知道,因為之前他只是個病人。

  這領悟,教他心頭驀然一震。

  看著他的腰傷,她側身坐到椅子上,就著燭光,替他將其上的紗布解開,溫柔的拿清水替他擦拭掉那些傷藥。

  漸漸的,藥全被擦拭洗淨,露出其下的傷口,他的縫線沒有綻開,但原已幾近癒合的傷口周圍,又被扯得發紅微腫。

  她傾身湊近檢查,如蘭的氣息,拂上他的腰腹,教他肌肉微微一抽。

  察覺那小小的動靜,她輕問。

  「疼嗎?」

  「嗯。」他擠出一個粗啞的音節。

  以為他只是疼,她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更加放輕了動作,專心一意的凝神替他換藥。

  瞧著她低垂的眉目,和專注的表情,他心頭不知怎,似被什麼緊緊抓住,揪了起來。

  她有一張端正秀麗的臉,膚白似雪、發如子夜,南方的女子向來水嫩,眼前這女人更是美得像幅畫一般,但最讓人心動的,不是她絕美的容顏,不是她聰慧的腦袋,卻是她那柔軟得似洞庭湖水的心。

  他就不知,有誰會捨得對她這樣的女子動手。

  若她是他的,他疼都來不及了,才不會讓她受上半點委屈。

  不自禁,頭更低,偷偷的聞著,她身上那甜美的香氣。

  姑娘們身上都有些香味,可她不施脂粉,卻也有味,前些日子,他想不起,今兒個逛市集,瞧她對其中一攤花商多看了兩眼,才記起那是種花,一種帶著異國水果甜香的菊。

  他本以為她會買,可她沒有,她只是看著,然後走開。

  她身上的味,比那小甜菊更清甜,教他忍不住想多嗅幾口,暖心甜肺。

  款,若她是他的……

  若是他的……

  他好沉默。

  安靜得幾不像那多嘴多舌的男人。

  幾度,她想抬首卻總隱忍下來,怕又見著他的笑眼。

  明明屋外,秋風已經寒凍,她卻被他看得身微熱、耳發燙,那是好多年前,她尚不知愁時,才懂得的羞赧。

  她還以為那感覺,都像她的淚,被消磨光了,怎知卻教他生生翻了出來。

  忍著那想逃走的羞與惱,她讓自己專注在他的腰傷上。

  所幸,情況比她想像中要好。

  她替他上藥時,他不曾再瑟縮,可她卻注意到之前不曾注意的其他。

  她知他皮膚黝黑、身強體壯,可那時她只當他是病人,而今同樣的一副身軀,細節卻變得異常鮮明。

  他的體溫,膚上的汗毛,呼吸時肌肉的起伏,當她的指尖輕觸他時那微微的緊繃,都像被放大好幾倍。

  他會在她輕觸他時屏住氣息,心跳加快。

  她能夠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他已擦洗了身體,酒臭沒了,但汗又輕滲,像在他膚上抹上一層薄薄的水光。

  她一直不喜歡男人身上的汗臭味,總覺得那股味道,教人聞之欲嘔,每每喚起她那段可怕的記憶,教她想起那黑暗的暴力。

  可他救了她。

  他將她護在懷中,擋去了所有試圖傷害她的一切。

  我會保護你。

  他說。

  原本教人討厭的汗水,和那帶著微鹹的味,好像沒那麼臭了。

  竟也覺,莫名讓人有些許的心安。

  他護著她,保住了那匹馬,卻傷了自己。

  這男人,確實不同。

  即便身材如此高壯,他卻不欺負弱小,他知道她與它的傷,旁人瞧不著的,他都能看見。

  她替他的腰纏上繃帶,攤開了捲起的牛皮,牛皮裡有大小銀針成排,長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三寸多。

  「這是什麼?」他問。

  「銀針。」她垂著眼,告訴他,「你說丹藥對你無用,我想或許針灸能替你止痛,你試過嗎?」

  「沒。」

  她捻起銀針過火消毒,以為他會抗議,但他卻保持沉默。

  「入針時,會有些酸麻,但不會太疼,扎個幾針,應該能讓你晚上好過些,至少能睡上一會兒。」

  他還是沒抗議,她不認為他真的信,不過不信沒關係,只要有用就好。

  白露輕捻銀針,伸手輕撫尋找他身上幾個穴道,依照近年所學,快速神准的將針紮了下去。

  他縮也沒縮一下,倒是她因他有些穴道上,還浮著刀痕,要紮下去時,心頭莫名緊揪。

  若非要替他止痛,她是真不想再在他這副幾經凌虐的身體上,又戳上幾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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