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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單飛雪    


  「那不一樣。」

  那種青春演唱會,和一堆毛頭孩子,混在一起對偶像尖叫,那是優雅帥氣的程少華絕不幹的事,更甭提還要熬夜狼狽地排隊等買票。

  可是呢——

  這天他竟然陪著徐靜遠,守在售票點外。

  坐在鋪了報紙的硬水泥地,一邊揮扇打蚊子,一邊拿手帕擦汗,苦苦等候明日購票。

  他問她:「喂,你有交過像我這麼講義氣的朋友嗎?」

  「又沒逼你陪,是你自己愛跟。」

  「沒有我陪你排隊,你尿急的話怎麼辦?」

  「我可以憋尿啊。」

  「不可以,憋尿會敗腎,連腎臟都不要了嗎?五月天有這麼大魔力?」

  「你不懂啦。」她說,拿出手機,打給某人,興高采烈對那人說:「小毛……知道我在幹嘛嗎?說了你不要嚇到,我在排隊,等著買五月天的演唱會——」

  此舉激怒程少華,忍耐著看她講完電話。

  他忍不住心酸嘲諷。「叫我不要打給你,說什麼不喜歡講電話,我看你跟別人講得很高興嘛,跟誰那麼好?叫那個人來陪你排隊啊!」

  呴,生氣了喔?

  徐靜遠笑望他。

  他瞪她。「徐靜遠,你這女人真是壞透了。」

  呴?還很沮喪喔?說好只是朋友呢,這樣是吃醋嗎?

  徐靜遠打開手機,撥給朋友,笑嘻嘻說:「有人吃你的醋呢,我讓他跟你說話。」

  手機忽塞給程少華,他慌了,握著它像握著燙手山芋,瞪徐靜遠一眼,不得不假正經說:「你好,我是程少華——」

  電話彼端,寂靜無聲,沒回應。他等了又等,困惑地看向徐靜遠。徐靜遠拿回手機,繼續和無聲的彼端講話。

  「小毛啊,他很無聊吧?連你都要吃醋。剛剛那個是我的朋友程少華,聽到他聲音了吧,他硬要跟著我去聽五月天的演唱會,真是超級拖油瓶。」

  到底怎麼回事啊?

  徐靜遠講完,跟他解釋。「是我妹啦。」

  「小毛是你妹?你妹不是已經……」死了。這句他打住,他看徐靜遠認真說——

  「我妹的綽號叫小毛,你知道為什麼嗎?她是女生,可是好笑的是她腳毛超長,每次都要我幫她剃掉。聽說很多美女都會這樣,賀爾蒙旺盛。」她笑著回憶。「她很苦惱呢,本來叫她毛怪,被她嚴重抗議,改叫小毛。」

  「你……一直打電話給她?」

  「對啊,她的手機還在用,有繼續繳費。你知道她的來電答鈴是什麼嗎?你聽看看——」

  徐靜遠又撥一次號碼,手機放他耳邊。

  他聽過,那次在醫院,他拿著她的手機,回撥她手機常播出的一組號碼,對方響起的答鈴聲,就是這首歌。

  五月天的《擁抱》。

  程少華明白了,徐靜遠的妹妹,是五月天的歌迷。

  當答鈴結束,響起一個女孩爽朗的聲音——

  「你好,這是徐甄宜的手機喔,對不起,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找我請留言。祝你天天開心,大吉大利!」

  程少華聽著那麼青春愉快的聲音,想及徐靜遠常常打著一通又一通無人接聽的電話,認真地跟已故的妹妹說話。想到此,眼眶濕,哽咽了。

  手機答鈴已經播完,徐靜遠奇怪他幹嘛還不掛電話。她看他張嘴,又閉上,又張嘴,然後以一種艱難的、沙啞的嗓音,對手機那邊說——

  「你好,我是剛剛打給你的程少華。我正在陪你姐姐排隊買票……這樣她尿急的時候,就可以去痛快撇尿,你知道憋尿會敗腎吧?現在氣溫高達三十四度,凌晨兩點,我們坐在水泥地,還不回家睡覺。小毛,你姐姐她……她很愛你……」

  徐靜遠掩面痛哭。

  程少華摟住她,也哭了。他繼續講。「還有,我以前不知道……五月天的歌很好聽,我會陪你姐去聽演唱會,買最好的票。我也祝你,天天開心,大吉大利!」講完電話,兩人抱一團痛哭。

  嚇到一旁等著的人。

  九月,程少華,徐靜遠,站在搖滾區,拿著螢光棒,跟一群五月天歌迷聽演唱會,他們也尖叫,他們也歡笑,他們也在動人的慢歌裡淌淚。

  在喧嘩的歡呼與動感的歌音裡,程少華不時偷偷望向身旁的徐靜遠。

  看徐靜遠在五月天的歌裡哭泣,在想念妹妹時淚汪汪,他發現他同樣會心悸,會濕眼眶。他看著成片螢光棒揮舞,在那些閃動的、交錯的光影間,在震動耳膜的歌音裡,她比台上的明星更動人。

  「我愛你……徐靜遠。」

  他小聲說,看她因一曲一曲好歌而激動緋紅的臉。愛的告白,被音浪淹沒。她沒聽見,她跟歌迷一起對台上明星尖叫。她沒聽見,可是他說出來,自己卻激動不已。他沒想過,他固守的心牆,那些對愛的原則,會被這個人擊潰。

  他什麼都願意陪她做,只盼她走出傷痛。

  當五月天唱起新歌《忘詞》,他和歌迷大聲唱,他其實是唱給徐靜遠聽。那歌詞,也有他的心情。這女人,他愛得好苦,他是作家,但在面對她時,華麗的詞藻派不上用場,他只能用最樸素的方式愛她。不是帶她上高級餐廳,不是買名貴禮物送她,而是最單純的陪伴。陪她聽演唱會,陪她看電影,聽她說心事,陪她吃喝,陪她睡眠。

  給她暖暖的擁抱,然後暗暗期盼,跟她幸福到未來。

  程少華真的好努力。

  他也目睹了徐靜遠的改變,她的笑容多了,願意跟他說心事。那些想念妹妹的心情,她說給他聽,好像他真的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的知已。

  第20章(1)

  秋天光臨,徐靜遠下班後,程少華常抱著最老的貓兒大喜來找她,他們一起去散步。

  程少華帶她認識了許多他熱衷的散步路徑。

  於是,徐靜遠逐漸瞭解程少華的生活圈,他最愛深夜散步,民生社區樹木多,有幾條程少華規劃的散步路徑,終點會是一家他愛的咖啡館。

  如果時間尚早,他們會坐在醍咖啡外的露天座位。這間平價咖啡,有他最愛喝的白鬍子綠茶。琥珀茶色,清冽冰涼。杯口浮著一圈雪白綿密鮮奶油。

  「這家的鮮奶油最好喝,有的會加鹽,味道很怪。這家不會,鮮奶油是現打的。」程少華跟徐靜遠說。

  「為什麼叫白鬍子?多奇怪啊。」她問。

  第一次喝到這種飲料,她啜一口,入喉先是甜潤綿滑的鮮奶油跟著是冰涼的綠茶,層次分明,口感豐富。

  放下杯子時,她唇上長出白鬍子。

  真可愛,他笑了。也喝一口,放下杯子,他嘴上也長出白鬍子了。

  徐靜遠瞪大眼睛。「呴,我知道為什麼叫白鬍子了。」

  然後他倆都笑了。

  而如果夜深,散步路徑就改成延壽街,終點會在「左咖啡」。

  「有時,在家裡寫稿寫悶了,就來這裡寫,營業到晚上十二點又有插座可以用。」他跟徐靜遠說。

  徐靜遠問:「為什麼叫左咖啡?」

  「因為老闆是左撇子。」

  後來,有好幾次,程少華帶徐靜遠來。

  因為帶著貓兒大喜,他們坐在咖啡店外的露天座位。

  程少華托高大喜,看著它眼珠子。「這只跟我最久……很老嘍。」

  徐靜遠好奇道:「你當初為什麼會想養貓?」

  他笑了,撫著大喜說:「因為想跳樓。」

  程少華跟徐靜遠聊起往事——

  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瞬間,卻也是從此跨入光明未來的關鍵點。

  有那麼一天午夜裡,他站在四樓頂。一腳跨到女兒牆外,預備往下跳。他記得,踏在生死關頭,寒風剌骨的冬夜,心裡卻像有團火在燒。

  那是一月十日,有寒流,氣溫十二度,濕氣很重,午夜有霧。

  他十七歲,那天黃昏,離家兩年多的媽媽忽然回來了,向他認錯,求他原諒,還說以後要負起責任,要去醫院照顧爸爸。

  媽媽懺悔淚流,他看著心疼。他暗自高興一家人終於團圓,他選擇原諒。然後他出門打工,深夜回家,發現母親把他存來繳給醫院的醫藥費全拿走,只留字條,說她缺錢,先跟他借。然後是不痛不癢地三個字——「對不起」,彷彿兒子再苦都會撐住,她無須擔心。

  她演了一場假團圓的戲,詐騙他感情,她太卑鄙,令他憤怒發狂。

  他跑上樓,跳樓自殺。

  還失控地幻想著——明日鬧上社會版,會讓媽媽很難看,讓她後悔,他要以死,懲罰她,要讓她身敗名裂……

  徐靜遠聽著,心驚膽戰。

  程少華淡然說著,啜口咖啡,握住徐靜遠的手。

  他笑道:「那時真的要跳了,樓下巷子,一個人都沒有。我看著樓下堅硬的柏油路,我不怕,甚至還有一點興奮,你知道嗎?我那時想著的是,等一下,我墜樓時會發出巨大撞擊聲,大家就會發現了。我媽會接到警察的通知,她不得不來見我,她會看到我血肉模糊,躺在地面。我興奮是因為想像能讓她受到多大的驚嚇,想像讓她陷入巨大罪惡感,我覺得很值得,很過癮。我脫鞋,我往下跳。可是,縱身前,我聽見樓下傳來一陣一陣奇怪的叫聲……那是幼貓的叫聲,像用盡力氣,很吃力地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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