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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於晴    


  他又踩到一顆蜜餞。

  他忘了從何時開始,牢裡的蘭青已經不在乎那個關大妞的生死,任由她的頭骨被家主打碎。正因不在乎,所以家主近日焦躁無比。

  「又要開始了嗎?」牢裡深處,輕啞的男人聲音響起。

  蘭家弟子防心甚重,立時停步不動。

  「我身上有鐵鏈,怕什麼?」男人輕笑,聲音粗啞但仍是好聽。「我只是在想……咳……我很想看看現在我到底變成什麼德性?蘭林,你打盆水讓我清洗後,再折磨我吧。」

  那聲音,有點了無生趣,蘭林想著,為此他更為謹慎。蘭緋跟蘭青同父所生,能在這種地方忍受各式蝕骨毒害長達一年,卻沒有自盡的心念,這樣的人不能說不可怕。

  到底是什麼令蘭青撐到現在?因為關大妞?不,他並不這麼認為,這幾個月來蘭青從任由家主盡情施虐也要保住關大妞的頭骨,到寧放棄頭骨也要保住自己,這其間……他不認為這個蘭青會有什麼痛苦的迴環轉折,最多就是覺悟了,自身能活命最重要,凡事先保自身才是蘭家之道。

  家主曾說,蘭青心機深細,絕不直白說話……也就是反話?

  換句話說,蘭青說想親眼目睹自身慘況,但其實他完全不想看;蘭青想清洗臉,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那麼,蘭青何必說這話?

  是怕他們變出新法子拿他容貌來折磨他?

  蘭青天生貌俊,典型蘭家上好容貌,現任家主萬萬不及他。年少時蘭青自豪貌色,家主因而妒恨不已;如今的蘭青,面部已毀,簡直跟個醜八怪沒兩樣,如果在此時讓蘭青親眼目睹他毀去的容貌……

  蘭林頓時欣喜若狂。那蘭青還不發狂嗎?難怪蘭青設此心計,分明是阻止他們用貌色來折磨他。

  家主近日焦慮,他們也擔心受怕,這時要能奉上折磨蘭青的法子,那他不就是有功上身了?思及此,蘭林頭也不回吩咐:

  「取冷水來。掌燈取鏡。」

  一盆水很快地送來了,蘭林也接過鏡子,準備讓蘭青看個仔細,先討個好功勞。

  那微弱燭火照進深處牆邊的男人,男人頭也不抬,只手遮住那刺眼的光芒。

  「洗臉!蘭青,你不是想洗臉嗎?我就讓你洗個夠!」

  角落鐵鏈有了聲響,男人慢慢爬過來,輕碰水面,那寒冰似的溫度令他手指微微縮回。

  蘭青動作奇慢地洗去面上污垢,蘭林眼角一瞥,蘭青剛坐的那角落有著一塊頭骨。

  那塊頭骨極小,上頭有啃咬的痕跡,蘭林心一跳,沒料到蘭青連關大妞的骨頭也啃……這根本已經是瘋子了!

  他目光又調回,逼著蘭青抬起眼。

  「看鏡子啊!」他得意笑著。

  男人費力地抬起臉,沒望向鏡子,反而抬眼看了蘭林一眼。

  只有一眼。

  「……我還沒洗乾淨呢。」那聲音異樣沙啞。

  蘭林連眼也沒再眨一下了。剛才,他看見什麼了?他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明明蘭青面上早有疤痕交錯,他怎麼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看見那一眼。

  他記得,蘭青年前被拖進這牢裡,只是一個好看的青年,談不上什麼妖美之氣,但剛才……

  莫名地,蘭林心跳加快,舉高燭台,明知該有防心,但無法掌握自我,著迷地靠近蘭青。

  「你再抬頭,我沒看仔細……抬頭啊!」他忍不住叫囂著,心跳到瘋狂,突生的渴望來自蘭青的那一眼,明知一切不對勁,但他的身體完全無力把持,腦中只呼嘯著:要看清楚看清楚!

  蘭青正掬著清水,寒涼的冰水慢吞吞地拂過臉。明明沒有人擊著蘭家鼓,但此刻,細微的鼓聲傳入他的耳膜,令他產生無比的快感。

  他垂著首,讓人看不見他黑沉沉不見底的邪媚眼神,而顯露十指外的嘴角……

  在獰笑。

  〈鴛鴦籠〉,完。

  <鴛鴛劍>之妖神蘭青 長平

  你記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

  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第七章

  除夕子時一過,外頭鞭炮連聲響著,遠處傳來模糊的笑鬧聲。

  一大一小坐在舊屋前的長凳,仰望夜空上的七彩煙花。

  良久,大的那只慢吞吞道:

  「今年他沒回來,要不要跟我一塊回莊裡過年?」

  小的這只一身紅衣,看著天空,迷惑問道:「師父,蘭青已經逃出蘭家地牢,為什麼他不回家?」

  大的慢條斯理自袖裡拿出一袋瓜子,似是神遊天外嗑著瓜子。夜空的煙花滅了又起,不知經過幾輪,他才終於實話直說:

  「妞兒,蘭青不會回來了。不會有人捆著他,但,他不會回來這裡了。你再等下去也沒有用了。」

  密林

  咚咚咚,連連鼓聲震開地獄之門。二十來名漢子倉皇四竄,一一遁入伸手不見五指的茂林裡。

  初十的夜,被層層烏雲掩去星月光輝,只留下黑衣弟子們手上的火把。

  一身紅袍的男子就佇立在火光旁。他戴著半罩鬼面,及腰的黑亮長髮飄揚,當第一聲鑼響起時,顯露在外的朱唇,一揚。

  獰笑。

  林裡傳出第一聲慘叫。

  他懷著愉快的心情,負手徐步踱進密林。

  第一具殘屍就在林子入口,黑衣弟子恭謹在旁。鬼面男子低目,輕蔑地踹了屍首一腳,有趣道:

  「不是說,走得了嗎?怎麼不走了呢?」眼一瞟,不遠又有鮮血襲面。他閒閒走過,看見第二具殘屍剛氣絕。

  他愉悅一笑,腳步未停。

  林外野地的鼓音咚咚,不住地搗亂人心。林裡人影交錯,慌亂恐懼的氣息驚動鳥獸,紛紛振翅高飛。有人猛然撲近,鬼面男子疾速轉身扣住來人頸項。

  那人連連退後,鬼面男人連連逼近,美麗的嘴角上揚。「好啊,不逃命,那就交出你的命吧!」

  「蘭青你沒好下場的!」

  「你去跟閻王說吧。」

  「你沒好下場的!你這瘋子!你這瘋子尋舊仇……」

  喀的一聲,頸骨在蘭青的指力下斷裂,他漫不經心地丟了屍身,環視週遭。妖氛鼓聲刺激他的感官,疾步在林中穿梭。

  風聲獵獵,細微的樹枝劃過蘭青衣袍,他不介意。當他追上一名逃命的漢子時,艷紅嘴角挑起,輕柔道:

  「又是一個。」

  喀。

  那人不及吐出一字半語,頭顱便是一歪。

  異樣的快感流竄在他體內,他美目一瞟,又移向林裡深處逃亡的江湖人。

  咚、咚、咚——

  咚、咚、咚——

  第四個、第五個……一個接著一個,蘭家弟子早已罷手,等著家主一一收拾這些逃竄的江湖人。

  「妖神蘭青!你以為你殺了我們,就能抹去你身上的髒污嗎?你這髒身子永遠沒法洗淨!」

  「你拿鴛鴦劍,就是為了殺咱們嗎?當年你潛入關家莊,想必色誘關長遠,才害得關家莊一夜滅絕……」

  紅袍蘭青順勢接過弟子長刀,在恐懼與快樂交錯的鼓音裡直取對方人頭。

  沉重的頭顱立時自身上脫出,滾落地面,野兔捱不住厚重的血味,自窟裡接二連三躍出,消失在黑夜之中。

  如血色的紅袍隨著大風鼓起,蘭青一連斬殺十幾人,落到最後一人時,那人大叫:

  「明明你允了的,鼓聲未完前,放我們走!」

  「唬你的。」紅唇又揚,柔聲:「我說的話,能信嗎?」刀光凌凌,鮮血四濺。

  人頭落地,蘭青一腳踢飛,死人頭如西瓜般,在老樹上砸個稀碎。

  林外搗亂人心的鼓聲乍停,林子頓時一片死寂。

  他隨意丟了長刀,取過乾淨的帕子擦拭半臉上的血跡。

  「白絹找著了嗎?」他淡聲問。

  「……這些人身上沒有白絹。」

  「沒有?」蘭青尋思片刻,算了算人頭。「還有一個呢?」

  弟子垂首,低聲道:

  「黑刀陳七郎往另一頭跑去,蘭樨去追了。」

  「……黑刀陳七郎?」蘭青微一凝思,紅潤唇瓣輕掀:「我想起來。他輕功不錯,刀法偏邪,蘭樨與他在伯仲之間。白絹竟是他偷的啊……」

  「蘭樨必會收回白絹。」

  有弟子舉火奔進密林,看見這場屠殺留下來的殘破屍身,極力面色不改,道:「家主,蘭樨放出蘭家煙,就在城門附近。」

  「城門附近?這陳七郎逃命輕功還真是一流,想逃到野地篝火上嗎?」城門附近有野地篝火,讓來不及入城的人取暖到天明。

  江湖有不成文規則,野營篝火未熄,即使是仇人也不得拔刀相向。好個陳七郎,竟想搞這把戲,等到天一亮混入城裡麼?

  蘭青想起天亮之後,雲家莊馬車將自官道而來……驀地,本是殺戮極重的眼色剎那一淡。

  白天城門一開,雲家莊馬車自官道入城,必經野地。

  這次,會是誰來?會是誰來?那孩子若真來了,白絹一流出去,只怕她從此不會有好日子過。

  思及此,他無法控制,心神微動,要掠出林子時,忽地又頓足不前。

  他的美目挪向稍遠處的老樹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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